东晋义熙八年(412年),北府兵名将刘裕率领四万大军西征荆州叛臣刘毅,却不料前锋王镇恶一个偷袭,仗就被这几千人全给打完了。但这么多人不能白跑这么远一趟,否则岂不是在浪费国家人力物力?所以刘裕准备在荆州多待几个月,好好理顺一下当地的人事与政务,并废除一些苛政杂调,同时筹备伐蜀事宜,让大军继续向上游挺进,一鼓作气收复益州。也许,刘裕原先的意图,就是打着讨伐刘毅的机会掩人耳目,从而将主力调集到荆州好突袭伐蜀。毕竟,益州居东晋上游,严重威胁着下游的战略安全,迟早是要想办法拿回来的。
而且现在的情况跟四年前(408年)刘敬宣伐蜀时又不一样了,当时谯纵有卢循、桓氏余党还有后秦的外援,伐蜀确实不容易。如今卢循与桓氏余党已灭,而后秦又被胡夏之主赫连勃勃与仇池氐人首领杨盛南北夹击,不仅“国用不足”(《晋书·姚兴载记》),而且自顾不暇,此时正是东晋伐蜀的最好时机。

不过,鉴于留守建康的豫州刺史诸葛长民最近颇有异动,刘裕认为自己还不能长时间离京,所以他决定另择名将,代替自己主持伐蜀之事。而且日后刘裕还要北伐后秦、北魏,也需要预先培养一些能够独当一面的帅才。
刘裕思考了整晚,最后在诸将中选定的伐蜀主帅是三十五岁的宁远将军、宁蛮护军、西阳太守朱龄石。

此议一出,诸将大感意外。本来刘裕说要另择主帅伐蜀,臧熹、王仲德、向弥、朱林等老将以及刚立大功的王镇恶、蒯恩等人都认为自己有希望,没想到刘裕最后竟选了年轻的朱龄石。朱龄石虽然也建义功臣之一,但他是从桓修手里投降过来的,不仅资望浅,而且军功一般,如今才只是五品将军太守,在诸将中位列后等,而且中间还跑去当过武康县令与徐州主簿等基层文官。如何能够担得起伐蜀主帅的重任?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大有当年刘邦拜将韩信时舆论哗然的意思。
但刘裕有自己的考虑。朱龄石的军事能力并不比诸将强多少,但他的优点是“既有武干,又练吏职”,益州远离建康,无法事事请示,而平定蜀地后民政事务亦颇多,需要一个军事民政能够一把抓的统帅才能处理好。在刘裕的霸府之中,行政能力最强的就是刘穆之与朱龄石。据说他们二人常常要为刘裕处理书信,有一次书信积累的太多,刘裕让二人一起处理答复,从早晨到中午,刘穆之阅览并回信一百封,朱龄石则回信了八十封,就算一封信才一百字,此二人半日的创作量也达到了八千到一万字,这还是用毛笔写的,其效率真是令人咂舌。而且六朝时期的尺牍书信的各种规矩是非常讲究的,如果出现修辞、书仪方面的乖错失体,须举报至州大中正官议处,终身不得入仕为官,其严苛可知(注1)。而刘穆之写的这一百封信,居然没有一处错误(注2),可见其无论在辞藻、才思、博学还是书仪方面都是顶级水准,放到后世绝对是科举状元级的,只是由于东晋的门阀体制才会半生沉沦下僚。另外朱龄石也很厉害,半日回信八十封,亦属难能,而且又有武略,如此的文武双全,又是名将之后,却直到26岁的时候还只是一位七八品的抚军参军。可见东晋后期之阶层固化,真是令人绝望。
好在,在这绝望的时代竟然横空出世了一位战无不胜、慧眼识珠、用人不拘的寒门英雄刘裕,否则也不知还要有多少天下大才将要白首衡门、永无出头之日,可叹,可叹!

为了这次伐蜀能够一举成功,刘裕将建康带来的西征大军分了一半给了朱龄石,共计水陆两万余人,并且为朱龄石配备了四大副手,分别是:宁朔将军(四品)、散骑常侍(三品靠前)臧熹,龙骧将军(三品)、河间太守(五品)蒯恩,宁朔将军(四品)、下邳太守(五品)刘钟,龙骧将军(三品)、江宁太守(五品)朱林。鉴于朱龄石目前的官职比他这四位副手都要低(尤其臧熹还是刘裕的妻弟),刘裕还特意提高了他的官职,升任他为四品建威将军、益州刺史,不久,又加节益州诸军事。晋制,持节都督已经是二品了,朱龄石这个位置在建义诸将中仅在刘裕、诸葛长民二人之下,与另一位北府老将刘敬宣平起平坐。
通过三峡之后,从巴郡(今重庆),有这么几条水路可通往成都。
第一:循涪江北上,可至涪城(今四川绵阳三台县北)而出成都之北,俗称“内水”。
第二:从巴郡溯长江、岷江而上,可出成都之南,俗称“外水”。
第三:由巴郡西进,再由沱江北上而趋成都,俗称“中水”。
三条水路之中,以外水最为便捷(长江航道宽阔)而沿途关隘最多,以中水距离最短但交通条件最差,以内水距离最远但最能出其不意。总结从前历代王朝伐蜀的成功经验,一般是内、外水并举,让敌人搞不清楚你的主攻方向,顾此失彼,无法集中优势兵力进行阻击。比如东汉初岑彭、吴汉灭公孙述,东汉末诸葛亮领赵云张飞入蜀,都是用得这种战术。四年前刘敬宣伐蜀,也是自领主力攻打内水,而以外水为疑兵,只不过刘敬宣总兵力太少,能分的疑兵只有巴东太守的两千兵力,结果被轻松识破。谯纵以两万大军重兵阻击刘敬宣于内水,使刘敬宣无功而返。

所以在筹备伐蜀期间,刘裕与朱龄石详细了此次西征的路线:
“刘敬宣往年出(内水至)黄虎,无功而退。贼谓我今应从外水往,而料我当出其不意,犹从内水来也。如此,必以重兵守涪城,以备内道(封锁内水)。若向黄虎,正陊(中)其计。今以大众自外水取成都,疑兵出内水,此制敌之奇也。
计划已定,刘裕就将这个最高军事机密与详细布置写好放在一个木盒子里,并吩咐诸将出了三峡到白帝城才能打开,以免提前走漏消息,让谯纵有所准备。
刘裕大军是义熙八年(412年)11月13日到的江陵,经过数月筹备,朱龄石大军于413年年初登船西上,向三峡驶去。朱龄石伐蜀比此前历代伐蜀的优势在于,谯纵政权并没有能够占据三峡,这一路到白帝城虽然滩险流急,但全都掌握在东晋朝廷手里。即使如此,这一段路对于朱龄石舰队还是相当不友好,一路都偶有船毁人亡的事故发生,而且逆流行船速度极慢。十几年前在孙恩之乱中阵亡的吴国内史袁山松也是个著名的旅行文学家,他在路过三峡时就长叹说,三峡的景色虽美,可谓“流连信宿,不觉忘返。目所履历,未尝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观,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但“其水并峻急奔暴,鱼鳖所不能游,行者常苦之……自蜀至此,五千余里;下水五日,上水百日也”(郦道元《水经注·江水》)。
经过一段艰险而漫长的征途之后,西征军终于来到了三峡的尽头白帝城,诸将按照命令打开刘裕的木盒,这才知道了各自的作战路线与任务:“众军悉从外水取成都,臧熹、朱林于中水取广汉,使羸弱乘高舰十余,由内水向黄虎。”这是一个三线作战的计划,主攻方向走外水,副攻方向走中水,内水则完全是疑兵。诸将遂按计划各自出发,并日夜兼程、倍道突进,这样即使谯纵提前发现了晋军的兵力布置,也来不及做出调整。

刘裕猜对了,谯纵果然判断晋军的主攻方向跟当年刘敬宣一样是内水,所以派辅国将军、梁州刺史谯道福率主力北上,重兵防守于内水重镇涪城。如今获悉晋军在外水路线的水军规模也不小,他急忙调成都附近的万余兵力,在距离成都两百里的彭模驻防。
彭模就是今天位于岷江边上的眉山市彭山区,相传这里是活了八百岁历经夏商周三代的老寿星彭祖死后葬身之地,故此地又名“彭亡”。东汉初年,名将岑彭伐蜀时扎营此地,得知其名对自己颇为不吉利,心中十分厌恶,后来果然在此被公孙述刺客所暗杀。这里自古就是成都南面最重要的要塞,所以谯纵特别派了前将军秦州刺史侯晖与尚书仆射蜀郡太守谯诜两位大将在此夹岸连城,层楼重栅,将晋军前进的道路牢牢封锁。
朱龄石大军抵达彭模时已是这年的六月盛夏时节,士兵疲困,诸将都认为蜀军在岷江北岸的城垒险阻,蜀军众多,不如先攻南岸的蜀军城垒。朱龄石却说:“不然。虽寇在北,今屠南城,不足以破北;若尽锐以拔北垒,南城不麾而自散也。”七月,朱龄石率刘钟、蒯恩等全力攻打北城,此战从早上一直杀到太阳偏西,晋军终于烧掉了北城外围的楼橹,进至城下,四面并登,侯辉、谯诜抵挡不住,城陷被杀。晋军立刻回军指向南城,南城即时溃散,西蜀大将十五被斩杀。突破彭模之后,晋军舍船步行向北挺近,蜀军沿江营守皆望风披靡,依次土崩。
与此同时,中水路线的晋军也攻破了沱江重镇牛脾(今四川简阳市西),斩杀谯蜀大将谯抚之,兵临成都城东。只可惜这之后中水晋军统帅臧熹突然患病,不久便在牛髀去世,时年三十九岁,刘裕又失去了一位宗戚中的得力助臂。
听说大军瓦解,晋军逼近,谯蜀国主谯纵吓得弃城而逃。逃走前,谯纵带着家人到先祖的陵墓前拜别。史书虽然没有明载,但一百多年前说服刘禅投降的谯周应该就是谯纵的同族先祖。看来巴西谯氏都是软骨头。反而谯纵有个年幼的女儿颇有见识,她对父亲说:“走必不免,只取辱焉。等死,死于先人之墓可也。”现代人对这句话大概不能共鸣,因为“祖坟”现实地位早已消退。但对于当时的世家子弟来说,同样是死,“死于先人墓”可以说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谯纵似乎还认为自己不一定会死,于是痛骂了女儿一顿,仍旧出城向东逃去投奔谯道福。
与此同时,谯蜀尚书令马耽将成都府库封存起来,以待晋军。马耽的行为使刘裕平蜀获得了立竿见影的丰厚的经济效益,为其后来的北伐等军事行动应该提供了更加有利的物资保障(注3)。
七月初九,朱龄石大军进入成都,诛杀了谯纵同祖父的亲属,对其余人进行安抚,很快恢复了成都的生产生活。
谯道福本率蜀军主力在内水重镇涪城镇守,可等了半天没等到晋军主力,却彭模失守了,吓得赶紧率五千精锐日夜兼程来救成都,结果半路看到谯纵,得知成都已经失守,大怒,蜀地历代割据政权,从公孙述到刘璋、刘禅直到成汉的李势,从来没有像谯纵这么窝囊跑得这么快的,真是太丢人了,于是对领导直接开骂:“大丈夫有如此功业而弃之,将安归乎!人谁不死,何怯之甚也!”说完拔剑向谯纵掷去,正中马鞍。谯纵慌忙逃跑,却也不知要跑哪里去,最后只能跟刘毅一样找个没人的地方上吊自杀了。朱龄石寻到谯纵的尸体后,砍了他的头,传送建康。

谯道福倒是想纠集精锐再战一场,于是开了一个誓师大会说:“吾养尔等,正为今日。蜀之存亡,实系在我,不在谯王。我尚在,犹足一战。”然后将军府中的金帛全部拿出来赏赐给将士。将士们拿了钱财,当下表现出一番众志成城的样子,但开完会就收拾东西跑了。谯道福也只能逃跑,结果被当地人抓了送到晋军中斩首。
至此,割据巴蜀八年的谯蜀政权宣告灭亡。晋军兵威远震,仇池国主杨盛也主动将汉中之地还给东晋。刘裕乃以索邈为梁州刺史。朱龄石则进号辅国将军,封丰城县侯,食邑千户。此后朱龄石又被调回建康刘裕身边,担任太尉谘议参军、相国右司马等幕府之职。朱林接替他为益州刺史。益州大定。
注1:《全梁文·卷六十七》所载庾元威《论书》:“私吊答中,彼此言感思乖错者,州望须刺大中正,处入清议,终身不得仕。盛名年少,宜留意勉之。”
注2:《宋书·刘穆之传》:“穆之与硃龄石并便尺牍,常于高祖坐与龄石答书。自旦至日中,穆之得百函,龄石得八十函,而穆之应对无废也。”
注3:张金龙:《宋武帝传》,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271-2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