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74年,大元至元十一年,也就是襄阳之战后的第二年,忽必烈便着手灭宋之战。
正名,大元朝已经不同以往,所以战争必须上价值。那种侵人土地、抢人财富、淫人妻女的强盗逻辑,能匹配成吉思汗铁木真,却不能匹配大元皇帝忽必烈。大元朝必须打有名分的仗。所以,忽必烈下“伐宋诏”,历数南宋执政贾似道违背约定、扣留使者等无耻罪行。
元朝在骨子里还是草原民族。所以,太高端、太抽象理由想不出来,只能玩快意恩仇的具体而微:你说了不算、你扣了我人,那我就要灭你。

机构,忽必烈将荆湖、淮西两个行枢密院升格为行中书省,以这两个行中书省来统筹整个灭宋之战。但这纯属昏招。两个行中书省,到底谁听谁的?没有统一指挥,别说灭宋战争,就是把军队运到前线都可能出乱子。
所以,在史天泽的建议下,忽必烈将淮西行中书省降格为淮西行枢密院,比京湖行省低了半格。虽然力量配比没变,但运行起来更为顺畅。
铺排,四川总帅王惟正、淮东都元帅博罗欢负责牵制东西两翼宋军;老臣廉希宪出任北京行省平章事去抚慰辽、金故地臣民,确保后方不出问题;在汴梁打造战船八百艘,进一步扩大元水军规模和战斗力;采纳阿里海牙的建议,新增签兵十万人,进一步扩充元军力量。
大元朝必须大铺排。对于南宋,忽必烈把能够想到的细节全部做实,把能够补上的漏洞全部补上,把能够动用的资源全都转化为战争能力。灭宋之战就要一战定乾坤。
郢州绕行公元1274年,大元至元十一年九月,二十万元军在襄阳誓师出征,灭宋统帅伯颜亲率主力自襄阳入汉水,试图经汉水南下入江,随后顺流向东、直逼江淮。
但出师不利,伯颜刚一南下就撞到了坚城郢州。
郢州老城在汉水东岸,是一座石头城,要多坚固有多坚固。南宋又在汉水西岸筑了郢州新城,与郢州老城夹汉水而立,并以巨木铁索浮桥相连。新老郢州又是一个类似襄樊的双城防御体系。元军先锋虽然拼死攻城,但郢州岿然不动。曾经的襄阳有多难打,此时郢州就有多难打。
但大元朝已经耗不起六个年头去死磕一座城。这时候是总攻,那就必须摧枯拉朽。于是,伯颜硬是让人把战船从汉水拖到三里外的一条小河,然后从这条小河行到藤湖,最后从藤湖再入汉水,生生绕过了郢州。
费劲绕过郢州,当然节省时间成本、提高战争效率,但归路被断怎么办?而且,元军将领确实“恐为归路患”,但凡进攻不利,那就可能全军覆没。绕行郢州,是最考验大将格局的时候。伯颜恰恰具备这种大将格局:用兵缓急,我则知之,大军之出,岂为一城哉?此战的主要矛盾是灭掉南宋,不是拿下南宋的一座坚城,跟襄阳之战完全不同。所以,襄阳一旦打开,长江近在眼前,那时间就是生命,元军必须不顾一切地冲入长江。只要能够灭掉南宋,那郢州就是大元州府,不可能成为归途阻碍。如果灭不掉呢?忽必烈和伯颜的脑子里早就没了灭不掉南宋的选项。
鄂州鏖战公元1274年,大元至元十一年十一月,元军攻破汉水上的最后一道关卡复州,兵锋所指汉水入江口鄂州。只要拿下鄂州,元军主力就算进入长江。
南宋急调淮西制置使夏贵率战舰万余分据要害,京湖制置使朱禩孙以游击军扼住长江江面,沿江制置使赵溍策应。夏贵吸取郢州教训,为防止元军绕过鄂州,命都统制王达据守阳逻堡,今湖北武汉以东长江北岸阳逻镇,位于鄂州东北。
鄂州重兵云集,元军难有机会。
于是,伯颜命元军奔袭汉阳军,扬言要从汉阳渡江。宋军立即增援汉阳,导致鄂州空虚。就是利用这个宋军顾头不顾腚的空窗期,伯颜命元军又一次拖船上陆,将战船从汉水拖入武湖,又从武湖突袭沙武口,位于阳逻堡西北十里,再经沙武口进入长江。等到夏贵回兵沙武口,元军舰队已经列阵长江北岸。
随后,宋元水军正式接战。此时,被来回调动的南宋水军,已经打不过新鲜淬炼的大元水军,夏贵战败。之后,元军彻底控制长江北岸。
接着,伯颜再次调动宋军,制造猛攻阳逻堡的态势,吸引宋军主力集中于此,但同时派遣阿术溯流而上至青山矶,趁夜色强渡长江、攻占南岸沙洲。等到占领南北两岸,元军就已经完全掌握战场主动,阳逻堡便是元军的囊中之物。次日,元军对阳逻堡发动总攻,以少胜多击溃夏贵宋军主力。
攻克阳逻堡后,元军正式进入长江,完全可以顺江东下、直取江淮。所以,诸将认为鄂州就是第二个郢州,建议绕过鄂州、立即东进。但这时候,伯颜再一次力排众议,命令元军停止追击夏贵,而是回过头来,老老实实攻克鄂州。

不是鄂州不可以绕过,而是鄂州不同于郢州。
在南宋,鄂州同襄阳、合州、扬州以及建康一样,都是战区级重镇。这种战区级重镇既是防守据点,又是进攻支点。但凡元军忽视,那就必造反噬。因为鄂州这种战略重镇能够左右一个战区的兵力和资源,完全能够单独发起一场中等以上规模的战役。所以,伯颜必须拿下鄂州。
鄂州应该是一场恶战。但鄂州守将崔立是个软骨头,被吕文焕招降,最后不攻自破。自此,宋军宋将进入批量投降阶段。在元军强大攻势之下,吕文焕这面招降大旗开始发挥作用。
长江高速公路长江不是天堑,而是高速公路。
掌握在南宋手中,宋军可以自两淮支援京湖、自京湖支援四川。在任一战区,宋军都可以实现兵力上、资源上的关键局部优势。
掌握在元朝手中,元军则可以自京湖直下两淮,自两淮扫荡江南。在任一战役,元军都可以最大限度发挥兵力和资源上的优势。
所以,襄阳这个战略支点非常重要。一旦失去这个支点,那宋军的长江高速公路便时刻面临被元军截断的风险。而失去鄂州,则意味着长江高速公路正式易手,元军可以利用长江运兵运粮,宋军则只能被动挨打。
元军拿下鄂州、汉阳、黄州后,便顺江东下,正式进入南宋的两淮战区。
两淮战区是南宋三大战区的头牌。但战场主动已经易手,所以两淮宋军的战力大打折扣。于是,元将刘整主动请缨,愿率所部直插两淮、强渡长江、攻破临安。

但这个建议被伯颜否决了,明白告诉刘整:两淮元军就是要牵制宋军不得西援,没有南渡长江的任务。然后,刘整就被活活气死了。他认为伯颜这伙蒙古人就是见不得自己抢了灭宋首功。
实事求是地说,上至忽必烈,下至伯颜、阿术以及阿里海牙这些蒙古人,统统都没有把刘整当成外人。刘整的建议,从战略层面的首攻襄阳到战术层面的组建水军,大元朝全部采纳并认真执行,而且不知道砸进去多少资源。刘整与阿里海牙关系不好,忽必烈就“分军为二”,让他俩各自统兵、互不隶属。一个降将,也就大元朝能给他这种待遇。结果只是一次建议没被采纳,就自己把自己气死了。这怪不得蒙古人太无情,全怪刘整太偏执。就刘整这个建议来说,也纯属多此一举。伯颜从长江顺流而下,一边攻城略地、一边招降纳叛,既高效又廉价,又为啥非要在两淮打硬仗,又为啥非要南渡长江搞冒险?最后事实证明:两淮真心不好打。即便南宋都投降了,两淮宋军还在跟元军死磕。
拿下襄阳、鄂州后,元军效率最高、成本最低的灭宋策略,就是以长江为高速公路,顺江而下、直取南宋。至于两淮,最好等灭了南宋再做打算。
丁家洲之战丁家洲位于安徽铜陵东北二十里,是长江中的一个大沙洲。穷途末路的南宋准备在这里搞一次大决战,以阻止东进的元军主力。
南宋权臣贾似道命孙虎臣率七万精锐布防丁家洲,命夏贵以战舰二千五百艘横亘江中,自己则亲率后军屯于芜湖西南鲁港。
就力量对比而言,宋军强于元军。首先是人数上,宋军多元军少,一路攻城略地则一路分兵驻守,所以赶到丁家洲前线的元军,在人数上已经不再占优,真正的参战主力约五万人,而宋军则有十三万之多;其次是资源上,南宋虽然还没有穷其国力、举国应战,但也是下了血本,光谢太后就从宫中拨出黄金十万两、白银五十万两、关子一千万贯,宋军可谓富得流油;第三是兵种上,南宋水军经营多年,且一直压着元军打,元朝水军虽崭露头角,但组建时间太短,所以水上决战,元军并不占优。最后就是宋军以逸待劳、元军劳师远征。
但是,宋元将领之间的差距竟让南宋优势荡然无存。元军主帅伯颜的军事水准,对南宋将帅绝对是碾压级存在。宋军主帅贾似道,一个文臣而已,虽然也曾主战一方,但毕竟不是职业将领。所以,他拿不出像样的战略战术阻遏元军,更缺乏激励将士血战到底的魅力。
于是,两军甫一开战就是一边倒的节奏。

元军水陆并进,以步骑之强补舟舰之短。元军骑兵迅速推进,占据两岸有利地形,随后立即架炮架弩,炮弩齐发,攻击丁家洲的南宋军队。特别是大批回回炮投入战场后,直接将宋军打出心理阴影。元朝水军则立即推进,全面掩杀。
面对元军雷霆攻势,宋军前锋孙虎臣首先担心随军小妾是否安全,一头扎进了小妾乘坐的小船上。主将如此不堪,宋军士气无存,丁家洲防线一战即崩溃。夏贵水军不仅没能阻止伯颜水军推进,而且大喊“步帅(孙虎臣)遁矣”,随后也跟着“遁矣”。
大战次日,宋军“溃兵蔽江而下”,坐镇鲁港的贾似道试图招揽宋军登岸集结,但响应他的全是宋军的“恶语谩骂”。到这时候,南宋彻底失了军心,找不出任何一个有威望的将帅来组织军队。
进军临安其实,南宋并非没有翻盘的机会。
这个机会就是蒙古人的两线作战。伯颜灭宋的同时,忽必烈和海都的大战也在进行。所以,忽必烈有意召回伯颜去镇压海都叛乱。因此,南宋只要能跟伯颜打个平手,那就有化解灭国危机的可能。
但伯颜打得太顺手,直接把南宋打到命悬一线。这时候,忽必烈就是再怎么召伯颜回来,伯颜也不可能回来。灭国之功就在眼前,任谁都会进行到底。最后,忽必烈只能同意伯颜继续灭宋。
之后,伯颜“分兵四路”,横扫江淮,但主攻切入口仍然是长江。长江早已不是南宋的天险,而是元朝的高速公路。面对泰山压卵而来的元军,南宋建康守将汪立信深感无力回天,“乃置酒召宾僚与决”,随后自杀。建康城插上了伯颜的帅旗,忽必烈诏伯颜以行中书省驻建康。

建康以东便是镇江,镇江宋军依托东郊江心洲的焦山,试图稳住阵脚。于是,大批宋军船舰屯驻于此,试图趁伯颜返回大都述职之际,巩固镇江防线。
可宋军又是怎么巩固的?
宋将张世杰将战船分为三路,并以铁索相连,停泊于焦山南北两岸及江中,打造了一个 “水上堡垒”。这时候,元朝将领已经不需要发挥什么聪明才智了,照搬历史就知道怎么打。元军副帅阿珠登上石公山(焦山对面)观察宋军布阵后,只说了一句:可烧而走之,点把火就能把宋军赶走。于是,千余名善射健卒,火箭齐发,就让宋军的焦山防线“烟焰敝江”、全线崩溃。这就是低阶版的赤壁之战,宋军铁索连船、元军放火烧船。
公元1275年大元至正十二年七月,伯颜抵达上都,向忽必烈面陈灭宋战况。忽必烈向伯颜指示灭国政策:宋君臣相率来附,则赵氏族属可保无虞,宗庙悉数许如故。
此时的大元王朝已非昔日的大蒙古国,大元战争升级至文明模式,以中原的规矩来解决中原的问题。
伯颜返回江南后,立即着手临安之战,分兵三路向临安挺进。此时的南宋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既无良策也无良将,只能坐等被灭。

而就在这个时候,伯颜却急于求成了,对常州实施了大屠杀。这是此次灭宋战争以来的第一次大屠杀,也是一次毫无意义、愚蠢至极的大屠杀。屠杀非但没能起到震慑南宋军民的作用,反而增添了仇恨,为后来江南民众反对元朝统治提供了鼓动材料。关键是南宋马上就灭,江南马上归元,此时屠杀毫无意义。
临安之战没有发生,因为南宋投降了。公元1276年,大元至元十三年三月初二,伯颜入临安;三月初三,南宋全太后携宋恭帝接受降诏书。
至此,南宋在事实上已经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