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队长王富贵，那可是咱李家屯响当当的人物。生产队那会儿，他是队长，领着全村人下地挣工分，嗓门大，步子稳，办事公道，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都能帮衬着张罗。那时候的老队长，四十出头，身板壮实得像头老黄牛，扛着百十斤的麻袋能走二里地不喘气，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连村里的野狗见了他都得夹着尾巴跑。八二年那会儿，生产队早就散了，可大伙儿还是习惯喊他老队长。老队长家就住在我家隔壁，隔着一道土墙，他家的鸡时不时会飞到我家院子里啄菜，我娘总念叨，可老队长每次都乐呵呵地拎着鸡送回来，还赔上一把自家种的花生。

老队长的媳妇，我们喊她王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在家操持家务，伺候公婆，拉扯着两个孩子。大儿子已经去县城的工厂上班了，小女儿还在村里的小学念书。老队长那会儿在村里的村委会帮忙，时不时要去县城开会，汇报村里的情况。那时候交通不便，去县城全靠两条腿，来回一趟得走大半天。

那年秋收刚过，地里的庄稼都拉回了家，场院里堆得像小山似的。村里忙着分粮食，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的。县里通知要开个关于秋收分配的会议，老队长作为村里的代表，自然得去。

那天是个晴天，太阳早早地就升起来了，把地晒得暖烘烘的。老队长一早起来，吃了王婶蒸的玉米面窝头，喝了一碗小米粥，揣上两个窝头当午饭，就背着个帆布包出门了。临出门前，王婶还嘱咐他：“富贵，路上慢点走，开完会早点回来，天黑了路不好走。”

老队长摆摆手，大声说：“知道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顶多傍黑就回来！”

我那会儿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老队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还冲他喊了一声：“王叔，回来给我讲讲县城里的新鲜事儿！”

老队长回头冲我笑了笑，挥了挥手，大步流星地朝着村口的大路走去。

这一去，就是一整天。

我们村离县城有二十多里地，全是土路，坑坑洼洼的，不好走。老队长到了县城，先去了县政府的会议室，跟其他村的代表们一起开会。会议开得挺顺利，中午的时候，县里管饭，吃的是白面馒头和白菜炖粉条，老队长吃得挺香。开完会，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老队长又跟几个相熟的队长聊了会儿天，打听了些别的村的情况，等他动身往回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老队长心里惦记着家里的事儿，走得挺快。可走到半路，天就渐渐暗了下来。深秋的天，黑得早，太阳一落山，凉气就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老队长裹紧了身上的褂子，加快了脚步。路上偶尔能碰到几个赶路的人，都是附近村里的，打个招呼就各自赶路了。

走到离村子还有七八里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月亮躲在云层后面，星星也稀稀拉拉的，看不清路。那条路，是条土路，两旁全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玉米秆早就被砍倒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玉米茬子，在黑夜里像一个个小坟包。风一吹，路边的野草沙沙作响，听起来有点瘆人。

老队长走得有点累了，掏出怀里的窝头啃了两口，又喝了两口随身带的凉水，歇了歇脚，继续往前走。他常年走夜路，胆子大，也没觉得害怕，只是想着早点回家，喝上一碗王婶熬的热汤。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在走。

那身影不大，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浅色的衣服，头发短短的，正不紧不慢地沿着大路往前走。

老队长心里咯噔一下，嘀咕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天都这么黑了，怎么还在荒郊野外的走？”

他停下来，朝着那个身影喊了一声：“娃儿！你是哪个村的？咋不回家呢？”

那小孩没应声，还是自顾自地往前走，步子不快不慢，跟老队长保持着一段距离。

老队长觉得奇怪，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小孩？莫不是走丢了？他心里想着，得把这孩子送回家，不然万一碰到狼或者野狗，那就糟了。

老队长加快了脚步，想追上去问问。可他走快，那小孩也走快；他走慢，那小孩也走慢。始终跟他隔着那么二三十步的距离，不远不近。

老队长又喊了几声：“娃儿！等等我！你爹娘呢？”

那小孩还是不吭声，连头都没回一下，就那么闷着头往前走。

夜色越来越浓，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洒下一片惨白的光。老队长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着前面的小孩。那小孩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点单薄，走路的时候轻飘飘的，好像脚没沾地似的。

老队长心里开始犯嘀咕了。这附近的村子，他都熟，谁家有这么大的孩子，他心里门儿清。可这小孩，他瞅着面生得很，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这小孩走路的样子，有点不对劲。正常人走路，步子有轻有重，能听见脚步声，可这小孩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像是飘着走似的。

老队长的脚步慢了下来，心里渐渐升起一股寒意。他壮着胆子，又喊了一声：“娃儿！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还是没人应声。

老队长停住了脚步，那小孩也停住了脚步，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月光照在小孩的身上，老队长忽然发现，那小孩好像没有影子。

按理说，月亮这么亮，人站在地上，总得有个影子吧？可那小孩的脚下，空荡荡的，啥都没有。

老队长这时候才觉得不对劲，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了上来，直冲天灵盖。他想起了村里老人讲的那些鬼故事，说荒郊野外的，有时候会碰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变成人的样子迷惑人。

老队长这辈子没怕过啥，可这会儿，他的腿有点发软了。他盯着那个小孩的背影，心里突突直跳。他想转身跑，可又有点不甘心，万一真是个走丢的孩子呢？

他犹豫了一下，又往前走了两步。

就在他往前走的那一瞬间，那小孩忽然慢慢地转了过来。

老队长借着月光，看清了那小孩的脸。

那是一张惨白惨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很大，黑漆漆的，没有眼白，像是两个黑窟窿。小孩的嘴角咧着，朝着老队长笑了笑，那笑容说不出的诡异。

老队长只觉得头皮一麻，头发都竖起来了，浑身的血好像都冻住了。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大叫一声，转身就往回跑。

他跑得飞快，帆布包从肩上掉了下来，里面的文件撒了一地，他都顾不上捡。他只觉得那小孩就在他身后，跟着他，跑得多快，那小孩就跟得多快。他不敢回头看，只是拼命地跑，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的，他好几次差点绊倒，可他咬着牙，继续往前冲。

风在他耳边呼啸，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笑。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跑！快跑！跑回家就安全了！

二十多里地的路，他白天走了大半天，可这会儿，他像是插上了翅膀似的，一口气跑回了村口。村口的老槐树在月光下影影绰绰的，像是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他看见自家的院墙了，看见王婶在门口焦急地张望，他大喊一声：“媳妇！开门！快开门！”

王婶听见他的声音，赶紧跑过来开门，嘴里还念叨着：“富贵，你咋才回来？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老队长一头撞进门里，浑身是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刚进门，就“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王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喊人。我爹听见动静，赶紧跑了过去，我也跟着跑了过去。只见老队长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像纸，浑身发抖，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念叨着：“小孩……小孩……没影子……”

我爹赶紧掐老队长的人中，王婶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村里的赤脚医生也被喊来了，摸了摸老队长的脉搏，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摇了摇头说：“老队长这是吓着了，邪气入体，得好好调理调理。”

赤脚医生开了几副安神的草药，嘱咐王婶熬给老队长喝。老队长这一病，就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老队长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清醒的时候，他就会跟围在床边的人讲起那晚的事儿，讲那个走夜路的小孩，讲那个没有影子的脸，讲那个诡异的笑容。每次讲起，他都浑身发抖，脸色发白。

村里的老人都说，老队长是撞着“路引子”了。所谓“路引子”，就是那些孤魂野鬼变的，专门在夜里迷惑赶路的人，把人引到荒郊野外，然后害了人的性命。老队长胆子大，命硬，才没被引走，可也被吓得丢了半条命。

我娘那时候总念叨，让我晚上别出去乱跑，免得碰到不干净的东西。我那时候年纪小，听了老队长的事儿，晚上睡觉都得蒙着头，生怕窗外有个小孩的影子。

老队长病好之后，身子骨就大不如前了。再也扛不动百十斤的麻袋了，走路也慢了，嗓门也小了。他再也不敢走夜路了，哪怕是去村口的小卖部买包盐，也得等天亮了再去。有时候，他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会盯着村口的大路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王婶问他在想啥，他就摇摇头，说：“没啥，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儿。”

村里人路过他家门口，都会跟他打招呼，他也会乐呵呵地回应，可谁都看得出来，老队长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过了几年，老队长的小女儿也去县城上学了，大儿子在工厂里成了家，生了个大胖小子。老队长抱着孙子，脸上的笑容才多了起来。可他还是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侍弄侍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或者跟我爹一起下棋。

再后来，村里通了公路，家家户户都买了自行车，有的人家还买了摩托车。去县城再也不用走那么久了，可老队长再也没去过县城开会。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老队长已经八十多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耳朵有点背。我每次回老家，都会去看看他，给他带点城里的点心。他看见我，还是会乐呵呵地喊我的小名，跟我唠唠嗑。

有时候，我们会聊起一九八二年的那个秋天，聊起那个夜路上的小孩。老队长这时候就会摆摆手，笑着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干啥。”

可我分明看见，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

现在，村里的那条土路早就修成了柏油路，路灯亮堂堂的，晚上走路再也不怕黑了。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枝繁叶茂的，夏天的时候，村里人会在树下乘凉，唠嗑。

只是，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走夜路的小孩了。

有时候，我晚上开车回老家，路过那段路，看着两旁的玉米地，看着亮堂堂的路灯，还是会想起老队长讲的那个故事。想起那个没有影子的小孩，想起那个诡异的笑容。

我总在想，那晚的老队长，到底是真的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还是因为太累了，眼花了？

可老队长那一个月的病，那一辈子的恐惧，又不像是假的。

这世上的事儿，有些时候，真的说不清，道不明。

就像老队长常说的那句话：“做人，得心存敬畏，敬天，敬地，敬鬼神，别以为自己胆子大，就啥都不怕。” #民间传说民间诡事灵异故事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