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熙三十九年,北京城的春天来得有些迟。
杨柳刚抽芽的时候,张廷玉站在贡院外的榜文前,手指在二甲名单上滑过,没有。
往下,三甲第一百五十二名——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二十九岁的他轻轻叹了口气。按规矩,三甲进士外放知县,翰林院是别想了。
可人生的事,谁说得准呢?
几天后,一道特旨传到桐城会馆:张廷玉着授庶吉士,入翰林院读书。
送旨的公公似笑非笑地补了句:“万岁爷看了您的卷子,说字写得端正。”
后来张廷玉才知道,那天康熙翻阅三甲卷宗,看到“张廷玉”三字时停了停,对身边的大学士李光地说:“可是张英的儿子?”得到肯定答复后,皇帝沉吟片刻:“让他进来看看吧。”
翰林院的日子清苦。
别人在编书写史,他在抄写文书;别人在诗酒唱和,他在整理档案。
有人笑他木讷,他只笑笑。父亲张英从老家来信,只写了两行字:“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他把信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
转机来得突然。

康熙四十三年的一个午后,翰林院掌院学士匆匆找到他:“南书房缺人整理蒙古舆图,你去。”
南书房不是什么正经衙门,只是皇帝读书写字的地方。可张廷玉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里,他把漠南漠北的山川河流、部落驻地背得滚瓜烂熟。康熙偶尔问起,他总能对答如流。渐渐地,皇帝出行也带着这个沉默的年轻人。
草原的夜晚冷得刺骨。大帐里炭火噼啪作响,康熙批完奏折已是子时,见张廷玉还在灯下标注舆图,忽然问:“若你是蒙古王公,会选何处过冬?”
张廷玉放下笔,指着图上一条蜿蜒的河谷:“此地有水草,背风,离长城三日马程,可进可退。”
康熙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只说:“明日你随我去见科尔沁亲王。”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参与朝政。
回京不久,父亲病故的消息传来。
按制,丁忧三年。离京那日,几个同僚来送,都说可惜——正是上升的时候。
张廷玉跪在码头上,朝紫禁城方向磕了三个头,什么也没说。
三年守孝,他在桐城老家种了片竹子。
每日晨起读书,午后修纂父亲文集,傍晚看竹影扫阶。京城的消息时断时续:谁升了,谁贬了,谁站错了队。管家有时愤愤不平:“少爷若不回乡,如今至少也是个侍郎了。”他摇头:“该是你的,跑不掉。”
康熙五十年回京,皇帝召见时第一句话是:“你父亲的书,朕看了三遍。”第二句话是:“明日去司经局吧。”
司经局管太子文书。这是个微妙的位置——太子胤礽那时已两立两废,身边人如履薄冰。
张廷玉只管做事:文书该归档的归档,该销毁的销毁,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同。
太子曾想拉拢他,他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继续整理那些积满灰尘的奏本。
康熙五十九年,他调任刑部侍郎。
第一次审大案,是个牵扯八旗权贵的贪墨案。满尚书暗示他“酌情办理”,他连夜把卷宗看了三遍,第二天在堂上一条条列出证据。
案子照实判了,那位尚书气得摔了茶杯,他却收到康熙亲笔朱批:“理固当如是。”
雍正即位时,京城笼罩在诡异的气氛里。
九门提督半夜换防,畅春园灯火彻夜不灭。
张廷玉那几日闭门不出,只将康熙朝最后三年的奏折副本整理成册。第十天清晨,宫里的轿子到了门口。
养心殿里,新皇帝眼下乌青,声音沙哑:“先帝的遗诏,你怎么看?”
张廷玉跪得笔直:“臣只知,今上是先帝钦定的嗣君。”
沉默在殿中蔓延。良久,雍正笑了——那是他第一次见皇帝笑。“起来吧,”皇帝说,“礼部尚书出缺了,你去。”
真正的重用从这时开始。
雍正元年,他兼管都察院;二年,调户部清查亏空;四年,入值军机处。
那间小小的值房后来改变了清朝的命脉,而最初的规制就出自张廷玉之手:每日寅时入值,奏折分急缓,誊录有定式,一切都有条不紊。

有件事他记了一辈子。
雍正七年冬,西北军情紧急,他在军机处连续当值七日。
第八天夜里咳血,被强行送回府休息。
第二天天没亮,管家慌慌张张跑进来:“皇上……皇上来家里了!”
雍正真的来了,带着太医,还拎着支百年老参。
“朕不能没有你,”皇帝坐在他病榻前,“好好养着,朕等你回来。”
那一刻,这个从不轻易动容的安徽人,把脸埋进被子里,肩膀微微发抖。
雍正临终前召他入宫,当着几位亲王的面说:“鄂尔泰、张廷玉,可配享太庙。”
这是清朝开国以来,第一次有汉臣得此殊荣。他跪在龙榻前泣不成声,皇帝却摆摆手:“你哭早了……朕走后,你的日子才难呢。”
果然被说中了。
乾隆登基时已二十五岁,不是需要辅政的幼主。起初的客气是真的——称他“先生”,准他三日一朝,赐座赐茶。
但张廷玉渐渐发现,自己递上去的条陈,皇帝总是笑着收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鄂尔泰在时,两人还能互相制衡;乾隆十年鄂尔泰病逝,他以为该轮到自己主政了,没想到等来的是三十岁的讷亲。
那是第一次心凉。

真正撕破脸是为“配享太庙”的事。他老了,七十五岁,记性越来越差,有时说着话会突然忘记要说什么。
最怕的不是死,是死后雍正皇帝的承诺不作数。犹豫再三,还是厚着老脸进宫,跪请乾隆给个书面凭证。
乾隆答应了。可第二天,他因为风寒没能亲自谢恩,让儿子去了。就这一件事,皇帝勃然大怒。
“你是在试探朕吗?”朝会上,乾隆把茶盏摔得粉碎,“先帝的遗诏,朕会不遵?你让儿子来谢恩,是觉得朕不配受你的礼?”
紧接着,弹劾的奏折雪片般飞来:说他在桐城老家强买田地,说他儿子科场舞弊,甚至说他编纂的《明史》里有反清言论。
他知道,时候到了。
乾隆十三年春天,他获准致仕。离京那日,只有两个老仆跟着。
马车出广安门时,他掀开车帘回望——城楼在晨雾里渐渐模糊。
五十四年前,他也是从这个门进的京,那时怀里揣着父亲的荐书,心里装着整座江山。
回到桐城,他住进老宅最后面的院子,取名“退一步斋”。
京城的消息偶尔传来:讷亲兵败被杀,军机处又换了新人,皇帝南巡到了江宁……他听着,像在听前朝的故事。
有乡绅想请他题字,他总推说眼花;有旧属来信问候,他让孙子回信,自己只加一句:“安居乡野,勿念。”
乾隆二十年三月,杏花开了满山。那天他精神特别好,让仆人扶着在院里走了两圈,还把康熙赏的一方砚台找出来摸了又摸。
傍晚,他坐在竹椅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山去。
“我这一生,”他忽然对守在一旁的孙子说,“就像这砚台里的墨——研的时候觉得浓,写在纸上才发现,也就是那么淡淡的一笔。”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讣告送到北京时,乾隆正在批阅奏折。他放下笔,走到窗前站了很久。
第二天,圣旨下:张廷玉配享太庙,谥“文和”,一切照雍正遗诏办。
太庙偏殿里,那块新做的牌位被安放在最边上的位置。
享殿正中,康熙、雍正、乾隆的神位静静立着。
香火缭绕中,汉白玉的牌面反射着幽光,上面刻着小小的满汉两行字:
“太傅保和殿大学士三等伯张廷玉之位”。
后来有史官论及此事,写道:“三朝风雨一身担,太庙烟冷汉臣冠。”
可说到底,配享太庙究竟是天大的恩荣,还是最后的体面?恐怕连躺在牌位后面的那个人,自己也说不清了。
只是每年冬至大祭,当祭司唱到汉臣名位时,那个名字总在最后被念出——声音穿过殿堂,混在檀香和钟鼓声里,轻轻落在雍正皇帝的神位前,像一声迟到了许多年的、终于尘埃落定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