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元旦节,心绪纷乱如被岁月漂白的旧相片,妄图攥住流年卷走的青春,却被光阴拂碎。直至翻出父亲的旧包裹,封存的怀念喷薄而出,耳畔又萦绕起那平稳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那是刻在岁月里的回响。
幼时随父亲居西峡南关求学。他在车站的宿舍容不下多位姐姐同住,故仅我一人相伴。那时的学前教育称作“育红班”,红星班、红卫六队、红卫停车场等名称极具时代印记。那条南北相通的老街,几乎承载了整个县城的记忆。

父亲平日不苟言笑,大抵因半生军旅生涯。即便欣喜,也只在无人处低哼“日落西山红霞飞”。直至他去世,我在硬纸盒中发现他珍藏的证件、票券、三枚军功章、战友黑白照,还有一把老式口琴,才知他亦是音乐爱好者。档案袋里那叠玉米黄色的粗糙信纸,写满他一生的艰辛。祖父祖母育有十子,仅六人成人。身为次子的他,六岁便被送至二十里外的八庙村富农家放牛,整整八年,直至1948年家乡解放才返家。后来终有读书机会,祖母每年单为他缝一双布鞋,其余兄弟姐妹只有草鞋。他光脚走十七里山路,临近校门必先洗净双脚,才肯穿鞋入校。
他用三年读完高小,1955年参军,曾作为军队代表受毛主席接见,这是他一生至高荣光。临终前,他仍坚信毛主席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领袖,没有之一。

20世纪70年代初,父亲从部队转业。原已分配至攀枝花(旧称渡口市),却因从军十六年辗转十六省,怀有未尽孝的遗憾,主动协调回家乡南关车队——他本是汽车团副营职。他的宿舍在一栋苏式四层砖混楼里,浑厚灰暗,外墙覆细砂,连廊对开,楼梯主次分设如防御工事,父亲的宿舍紧邻北侧楼梯,宛如坚守的桥头堡。在七八十年代,这已是高层建筑,站楼顶可眺望县城,与老政府大楼遥相呼应。
父亲先在车站办公室管配料库、油库、食堂与考勤,后任修配车间主任。他总提前半小时到岗,精准如上发条的仪器,风雨无阻。记得一年回乡过年,大雪连下十余日,道路覆冰。为不耽误正月初三值班,初二早晨他带我从云台村沿公路步行五十里,到重阳街搭班车。山川隆雪,冰路难行,全程九小时,终在雪地遇上接应车辆。

从育红班到小学四年级,最深的记忆是躲在被窝听父亲的脚步声。我幼时嗜睡,曾在课堂倚木制黑板架酣睡,老师怕我栽倒让回座位。父亲规定我每晚七点半就寝,可我仍常于次日课堂沉睡。老式筒子楼隔音差,孩童听觉却格外灵敏。住楼梯口,早睡后的乐趣便是分辨上下楼者的脚步声:或重或轻,或急或缓,总让我着迷。有时会悄悄推开门缝,赤脚窥望、验证猜测,唯独父亲的脚步声不会错——楼道口浅浅响起,我已佯装熟睡。他的步伐有韵律,如同军人的正步,沉稳得让人安心。
童年的无忧无虑使我随性烂漫,物质贫乏却意外养成读书习惯。20世纪80年代,南关车站外有三个书摊,小人书、连环画,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我小学五年级前几乎翻遍。想起那些阳光明媚的周末,一个瘦弱的男孩揣着五分钱,坐于街头梧桐树下,背靠苏式楼灰砂墙面,翻着似懂非懂的书,做着热血武侠梦,嗅着街道边水沟腐烂气味,手指比划着武技,妄图捏住纷飞的苍蝇。车声、叫卖声充耳不闻,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味。常因看书忘归,父亲总在书摊间寻到我。

“相思红尘犹存泪,离风清浅附浊流。”80年代末,为让姐姐顺利接班,父亲主动退出干部身份转工人,退休前月工资不足百元,家境渐窘。90年代初,姐姐们送我去南阳求学。南阳冬季比西峡冷,1991年一场大雪突降,南阳大学还未安装暖气设备,我衣物不足,在教室中瑟缩发抖。忽闻走廊父亲声音,他衣着厚臃,头戴“火车头”棉帽,领我至楼梯口,脱棉大衣为我披上,又褪下毛衣:“带来的衣物,穿身上比手提方便。”问我是否需添置,我说不用。他在我衣兜塞四十元:“在外多备些钱。”随即着薄袄转身入风雪。我竟忘了问他是否吃饭,至今引为憾事。后来才知,他从车站步行到校,又徒步返回,始终没舍得坐四路公交车。
再后来,我结婚生女,女儿三四岁上幼儿园时,我们在乡村任教,便托付给父亲照料。他常骑弯梁自行车,带她到南关农贸街头,买一碗胡辣汤掺豆腐脑、一元钱油条,从不为自己另买,等孙女吃完,才肯吃剩下的。
“

寂寥风吹起落寞意,孤独行拂去漂泊心。”记忆中父亲不高,也不魁梧,军旅生涯却让他体魄强健。从我十岁起二十余年,他几乎未因生病就医服药。直至生命最后两年,摔跤受伤后身体渐衰,又患脑血栓致半身麻痹,每次从医院接回,仍倔强自理衣食起居,坚守着最后的尊严——那种军人的风骨,刻进了生命尽头。
光阴如水,逝去无痕,父亲离世已十六载。我们将他安葬在他当兵走出的山坳:背靠山坡,面向东南,俯身可见老宅前檐下枯井,抬目能看溪水汇聚的水塘,远眺东南山坡是祖父母及老一辈的栖身地。望尽故乡山水林木,也算完成他落叶归根的夙愿。每当忆其音容,“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彻心肺腑。

“暮雪哀柳覆旧路,飘零半生难回首。”他那些深浅不一的光脚足迹,烙印在故乡崎岖山路上,未随雨打日晒消逝,反封存于记忆深处。那脚步声,又似从老筒子楼台阶响起,带着固有的节奏,铿锵有力——承载着那一代人的坚韧不拔和“与天斗其乐无穷”的乐观,勇往直前,从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