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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军事天才一定是政治白痴,刘裕就是一个权斗高手

南朝的北伐(37)主笔:闲乐生朱晖义熙七年(411年)正月十二日,刘裕征讨卢循大胜归来,回到建康朝廷。他再一次挽狂澜于既
南朝的北伐(37)主笔:闲乐生朱晖

义熙七年(411年)正月十二日,刘裕征讨卢循大胜归来,回到建康朝廷。他再一次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其声望达到顶点,朝廷改授他为大将军、扬州牧,但刘裕固辞不受。晋安帝又在西池亲自主持宴会为刘裕慰劳庆功,并诏令群臣赋诗纪念晋朝这次伟大胜利。自曹操开建安风骨以来,魏晋士族聚会颇有赋诗之风习,东晋迁江左以来更盛,王羲之著名的《兰亭集序》就是这么来的,而诗会之勃兴,也让当时文坛出了陶渊明、谢灵运等名垂青史的大诗人。刘裕等北府武将出身贫寒,仅识文字,作诗自然是不会,只能由府中幕僚代写,无非夸耀武功之词。只有后将军刘毅此前独败于卢循,声望有所降低但却由此对刘裕更不服气,就想在文雅风流方面压对方一头。这些年来,刘毅常与大诗人谢灵运(当时正担任刘毅参军)、中领军谢混等名士交游,作诗水平进步很快。看到这种情况,他赶紧出来卖弄,当众赋诗道:“六国多雄士,正始出风流。”将战国时的六国武将与曹魏正始以来的名士风流相比较,借此表示自己虽战功稍逊,但文雅有余,综合一下不比刘裕差。

图:兰亭雅集

三月,鉴于卢循已逃奔交州,晋朝的局势已经大定,朝廷下诏旌赏了这两年南征北战的将士,并给战死者以优厚的抚恤,刘裕更命令要将每一位阵亡的将士归葬故乡,并要求他们的主帅亲自负责此事。接着,朝廷又给建义功臣们重新安排了工作。刘裕正式接受太尉和中书监的朝廷宰相的职务。刘毅也官复原职,任卫将军、豫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都督豫州诸军事。另外,鉴于尚书左仆射孟昶已死,刘裕也提拔了与刘毅“深相凭结”的江左名士谢混让他取代了孟昶尚书左仆射、领选的位置。此前谢混担任中领军,可统率禁军,直接负责皇帝和宫禁的安全;虽然中领军并无多少兵力,但对刘裕来说仍是建康宫中一大威胁,所以刘裕升了他的官却夺了他的兵权,以后想要处置刘毅一党时也要容易一些。

于是,就在这欢庆胜利的时刻,两党之间的矛盾又再次浮出了水面。

晋制,太尉位列八公,乃人臣之极,并不常置。刘裕封拜太尉也可以说是一件朝廷大事,而封拜大典所有朝贤一般也都会出席、庆贺。可这次却有一位朝廷重臣迟到了,而且衣衫不整,冠帽歪斜,满脸傲慢,正是新任尚书左仆射谢混。

谢混这副样子,来了还真不如不来,刘裕强忍怒气,压着嗓子道:“谢仆射今日,可谓旁若无人。”这一句有用典,出自《史记·刺客列传》,看来刘裕执政后还是颇读了一些书的。不料谢混仍然看不起他,且早就准备好了巧辞搪塞:“明公将隆伊、周之礼,方使四海开衿,谢混何人,而敢独异乎?”(《建康实录·晋安帝纪》)说完竟将自己此前松松垮垮的衿、领全部解开,将里面的内衣全都敞露开来。谢混的意思是说,你刘裕如果能效法周公虚怀若谷,使天下归心,那么天下人包括我谢混在内也会敞开胸怀接纳你刘裕的。

谢混这种特立独行的名士做派刘裕也见怪不怪了。这帮浮华之士从来就对自己的务实作风不满,所以大多投入刘毅一党,反对自己“大示轨则”整顿朝纲的行为。就在前段战时,刘裕便以弃军、违令、畏战等罪斩杀了魏顺之、徐赤特、庾乐生等将领;刘裕回建康后,又针对“权门并兼,强弱相凌,百姓流离”的情况,对兼并土地、民众的士族门阀予以严惩,以致“豪强肃然,远近知禁”。会稽四姓之一的虞氏家族豪强虞亮又因“匿亡命千余人”而被诛杀。自虞啸父因党附桓玄而被就地免职后,虞亮又被诛杀,自此,会稽虞氏一蹶不振,以至于在刘宋一代中,虞氏竟然无一列入正史。司马皇室中的后将军、会稽内史司马休之也因包庇纵容勾结庾氏而遭到处理,被免去会稽内史之职,军号也被降为征虏将军。从此司马休之也成了刘裕反对党的重要一员。

而令士族门阀们尤为不满的是,刘裕竟然恢复了对秀才、孝廉的察举考试。这个制度本是汉朝以来最重要的选官途径,东汉三国的人才基本都是秀才、孝廉出身,这些人先在乡里修身励行,再经过州郡试职,依才行功次被地方推荐,然后再经过严格的中央策试才能入选,所以他们行政经验丰富,办事能力很强,对国家贡献很大。然而自两晋以来,九品中正制成为了更重要的选官途径,秀才、孝廉的察举不是没有,但第一被取消了考试制度,随便被推荐一下就能上,第二所任官职也越来越低,只能任八品散郎,也就是冗散无事、居职待调的预备官吏,且其仕途发展也不佳(注1)。而权贵子弟凭父祖爵位门第便可以轻取高品优状,步入“清途”,自然很少屈尊从察举入仕。于是自东晋以来察举规模逐年下降,察举比例指数竟由西晋之1.65跌至东晋之0.19,仅及西晋之八九分之一(注2)。所以刘裕决定整顿选官制度,恢复察举考试,提高秀、孝地位,以多选一些寒族人才来帮助自己主政。而这,当然也触碰到了以九品中正制来选官的士族集团的利益,毕竟官位就这么多,秀才、孝廉抢走一些,他们的位子就要少一些。

但对刘裕最为不满的还是刚刚官复原职的刘毅。刘裕的官位升了,对他来讲就相当于自己的官位降了。所以他的第一要务还是要争权夺利。此前的建义四巨头之江州刺史、镇南将军、持节都督何无忌已战死,如今的江州刺史、都督庾悦是颍川庾氏的孑遗,位望远不如何无忌。所以刘毅就与朝中同党谋划,欲夺江州兵权,他上表朝廷,以江州内地,治民为职,不宜置军府,而让朝廷解除了庾悦的都督、将军官,并将其军府三千人征调到自己麾下。东晋之时江州一向是与豫州平起平坐的大州,从来没有此等大州刺史只管民政而无军权的情况。另据《通典》卷三三“郡太守”条记载:“晋郡守皆加将军,无者为耻。”晋朝时就连郡守没有将军的加官都感觉耻辱,庾悦身为大州刺史,却居然被剥夺了将军之号!刘毅这真是欺人太甚!不仅如此,刘毅还借口江州防范蛮人,派自己的亲信将佐率部队千人进驻寻阳,向庾悦示威施压。

庾悦好歹也是高门子弟,而且此前也跟随刘裕立了军功——刘裕派他绕道偷袭豫章得手而断了卢循的粮道。刘毅却这么公然翻脸,这就不仅仅是二刘争权,其实也是刘毅在报复旧日恩怨。

原来,早在十几年前隆安年间(397-401年)庾悦就是司徒司马道子的右长史,而当时刘毅只不过是北府低级军官。有一次庾悦到京口公干,想顺便邀请府州僚佐比赛射箭消遣。当时刘毅也正召集亲朋聚会,并提前向州府预定了一个射堂。庾悦带人来到射堂时,刘毅上前求情说:“身久踬顿(处境困顿),营一游集甚难。君如意人,无处不可为适,望以今日见让。”不料庾悦根本不给面子,完全不理他。刘毅同来诸人见状,纷纷收拾弓箭离开。刘毅却独占一射位独自射箭。庾悦众人射完箭后,取出饭食用餐,酒菜非常丰盛,,却一点儿不肯分给饿着肚子射箭的刘毅。刘毅厚着脸皮上去索要一只吃剩的烧鹅,庾悦也不答应。从此刘毅对庾悦一直怀恨在心,现在有机会打击报复,当然要狠狠折辱庾悦——降低他的职位、夺取他的兵权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则是对他不断下达严苛的命令并日日催逼,第三步则是直接派人上门砸场子,当众告知:正因当年射堂之事,导致了今日之局面。

结果,面对上司刘毅步步升级的打压,庾悦又气愤又忧惧,没多久便后背上生疽痈,病死了。

庾悦可惜了,其实刘毅在江、豫二州待了一年就调职了,庾悦若能忍一时之气,最终总能摆脱这恶人的纠缠。这就是命啊!

义熙八年(412年)四月,刘裕的三弟,荆州刺史、征西大将军、都督四州及河南郡军事刘道规病重,中游的军政大权一时无人接手。建义功臣之中论位望,刘裕之下就是刘毅,这个位置当然非他莫属。果然,刘裕思虑再三,发现暂时也只能如此了。目前他自己培养的一些心腹将领,还确实无人有此位望,就算是他的二弟刘道怜,也因“贪鄙无才能”,目前只能做一个左将军领北徐州刺史,强行以其主政荆州只怕人心不服。

结果最终,朝廷还是发布了诏书,任命刘毅为都督荆宁秦雍四州及司、扬州四郡诸军事,可刘毅仍贪心不足,说由于长时间的战乱,现在荆州编户居民不满十万,器械荡然。而广州虽然凋残衰败,但还有当年卢循做生意的底子在,“犹出丹漆之用”,所以请求依照东晋权臣陶侃、桓温等荆州刺史的旧例,加其都督交、广二州。刘裕没有办法,只能忍一口气让刘毅暂时得逞,日后再做计较。至于刘毅原先的豫、江二州军政大权,刘裕将其一分为二,豫州就交给建义功臣之中仅次于刘裕、刘毅的诸葛长民,江州则交给刘裕的心腹爱将孟怀玉(当然诸葛长民是持节都督,比孟怀玉的这个普通都督的级别要高两档)。但刘毅还要讨价还价,请求升他的亲信毛修之为辅国将军、南郡太守;而毛修之才刚因“长置吏僮”(也就是跟会稽虞亮一样藏匿人口为私奴)而被免去将军、内史之职。但刘裕为了大局仍是批准了刘毅的无理请求。

北府旧将之中,还有一人资历很够,且有一定的势力,那就是北府老帅刘牢之之子左卫将军、散骑常侍刘敬宣。但他既不是建义功臣,而且与刘毅有极深的旧怨。刘裕怕用了他会激化矛盾。而刘毅倒是挺有脸的,在接受荆州大权之后居然跑去找刘敬宣,说:“吾忝西任,欲屈卿为长史、南蛮,岂有见辅意乎?”荆州军府的长史与南蛮校尉都是荆州刺史的重要副手,刘毅此举,或者是想拉拢刘敬宣来对付刘裕,或者是想借上司之威来打压刘敬宣。刘敬宣相当恐惧,生怕自己难逃庾悦的下场,于是连忙跑去报告刘裕。刘裕笑道:“但令老兄平安,必无过虑。”于是一纸调令,将其调任北青州刺史督北青州军事,北青州也就是原先的南燕地盘,刘敬宣当年曾流亡南燕,与当地的豪族颇有一点交情,让他去北方为东晋镇守新领土,再合适不过。

看来这几年刘裕在王诞、刘穆之等人的教导下,权术水平大大提高了,他对刘毅的这些“柔而顺之”的忍让行为,并不是怂了,他一则是不想自相残杀搞内耗,第二则是希望保持自己仁至义尽的形象,待其罪恶彰显了再对付他不迟。刘裕此举,其实就是当年郑庄公对其弟共叔段养骄长恶,使其“多行不义必自毙”的故技(注3),所以他不但没有打压刘毅,反而故意纵容滋长其狂傲。然而刘毅虽然熟读史书,却没有看懂这些政治智慧,还总觉得刘裕是怕了自己,当他看到史书中将相和的段落,总禁不住摇头叹息,他无法想象倜傥风流的名相蔺相如,居然会宽恕那样可恶的政敌,而且是廉颇那种粗鄙不堪的政敌!而当他读到刘邦、项羽的楚汉争雄时,也禁不住掷书感叹:“恨不遇刘、项,与之争中原!”

刘敬宣跑掉后,丹阳尹、南昌公郗僧施就做了刘毅的南蛮校尉兼后军司马。郗僧施出身高平郗氏,是曾在东晋初年为平衡门阀、稳定局势做出过历史贡献的太尉、南昌公郗鉴的曾孙。郗僧施也是谢混的诗友,作诗水平虽然一般,但才思敏捷,颇有曹植七步成诗的水平(注4)。

然而,如此一位前途无量的高门名公子弟,却愿意舍弃三品的“首都市长”丹阳尹,去跟随刘毅做四品的“边疆武官”南蛮校尉,看来他确是刘毅忠党无疑。而刘毅也卖弄他熟读史书的学问,叹道:“昔刘备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今吾与足下虽才非古贤,而事同斯言。”言下之意竟是想学刘备诸葛亮一起称雄于荆州而抵抗刘裕这位曹操了。

注1:据阎步克统计,东汉三公之由孝秀出身着,多达29人,另有8人从其他科目察举而为三公。可在两晋150余年之久的时间中,由秀孝出身居于“公”位的一品官僚仅见一人,二品官僚仅见七人。这说明两晋察举入仕者在仕途上,大多是步履维艰的。如《太平御览》卷四一四引《广南记》,记交趾秀才吴甫“累年不迁”,又《晋书·夏侯湛传》:“举贤良对策中第,累年不调。”此外还有很多官员举秀孝而家居着,皆因“不迁”“不调”,故以“散郎”还家闲居而不除授实官。参阅阎步克:《察举制度变迁史稿》,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73-176页。

注2:关于该指数的详细计算方式,可参阅阎步克:《察举制度变迁史稿》,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86-187页。

注3:详见《左传·隐公元年》之《郑伯克段于鄢》

注4:鲁迅《古小说钩沉》辑《太平御览》《艺文类聚》等文:“郗僧游青溪中,泛到一曲之处,辄作诗一篇。谢益寿(即谢混)见诗笑曰:‘青溪之曲,复何穷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