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扬州的孙武家境本就富裕,可他却是个贪得无厌、精于算计的商人。他开着一间药材铺,表面上挂着“济世救人”的匾额,暗地里却专门做些以假乱真、以次充好的勾当。他熟知药材行当的门道,懂得如何将发霉的药材烘干重新上色,如何用树根冒充人参,如何将普通草叶混入名贵药材中售卖。穷人来买药,他更是肆无忌惮,因为知道这些人无钱无势,即便吃出了问题,也无力追究。
几年下来,靠着这般奸诈手段,孙武的家产翻了几番。宅院扩建得气派非凡,后院堆满了金银财物。他也曾听说自己卖出的假药吃死了人,但每每打听得知死者都是些穷苦人家,他便放下心来,继续做着黑心生意。人命在他眼中,远不如银钱的分量重。
那年冬天,孙武去邻县处理一批“特殊”药材——实则是些几乎失效的陈年旧货,经过他一番“加工”,又成了抢手货。生意谈妥,银票入怀,已是腊月廿三。年关将近,孙武惦记家中新纳的小妾和满库的年货,匆匆关了临时店铺,踏上了归途。
他归心似箭,雇了辆马车,催着车夫快马加鞭。不料行至半途,车轴断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车夫修了半晌也无济于事。孙武骂骂咧咧,多付了些钱打发车夫回去,自己背着行囊徒步前行。他盘算着再走十几里应该能遇到村落,到时再雇车马不迟。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带地形复杂,孙武走着走着竟迷了路。天色渐暗,寒风刺骨,他又累又饿。四周荒山野岭,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更让他心惊的是,时近年关,盗匪猖獗的传闻不绝于耳。他摸了摸怀里鼓鼓的银票,越发恐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夜幕完全降临时,孙武已精疲力竭。就在他几乎绝望之际,忽见前方山坳处透出一点昏黄的光亮。他精神一振,拼尽最后力气向光亮处奔去。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个小村落,稀稀拉拉十几户人家,房屋低矮破旧。最近处有间孤零零的木屋,窗内透出微弱灯光。
孙武如遇救星,连忙上前叩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者探出头来。这老者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几分骇人。老者见到孙武,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怪异的表情——似惊似喜,嘴角微微抽动。
“你……可是扬州来的孙武?”老者的声音沙哑干涩。
孙武大吃一惊,在这荒山野岭竟有人认得自己?但他转念一想,许是自己名声在外,连这穷乡僻壤也有所耳闻,不由得又生出几分得意。
“正是鄙人。老人家如何认得我?”孙武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屋内。只见屋内陈设极为简陋,桌椅残缺不全,墙壁斑驳,真可谓家徒四壁。
老者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侧身将他让进屋,朝里屋喊了一声:“柱子,来客了,准备些吃的。”
里屋应声走出一个年轻后生,同样面黄肌瘦,眼神呆滞。后生瞥了孙武一眼,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随即低头进了厨房。不多时,端出两碗稀粥和一碟咸菜,摆在破旧的木桌上。
孙武看着这些粗茶淡饭,毫无胃口。他出身富贵,何曾吃过这等食物?但腹中饥饿难耐,只好勉强扒了几口。粥是冷的,咸菜有股怪味,他皱皱眉,放下了筷子。
“老人家,你们这日子怎么过成这样?”孙武问道,语气中不自觉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
老者干笑两声,笑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穷人家,能活命就不错了。”
孙武忽然觉得这老者和后生有些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他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也许是以前来店里买过药的穷人吧,他想。他见过太多穷苦人,哪能个个记得。
夜深了,孙武疲惫不堪,请求借宿一晚。老者点点头,让后生带他去厢房。厢房比正屋更加破败,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床上铺着破旧被褥,颜色灰暗,摸上去潮湿冰冷。孙武嫌弃地皱了皱眉,但别无选择,只好和衣躺下。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阴冷刺骨。孙武蜷缩着身子,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拉过那床散发着异味的被子盖在身上。也许是太累了,他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孙武被冻醒了。他半梦半醒地去拽被子,手却摸到一个冰凉僵硬的东西。他猛地睁眼,借着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看见从床下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正死死抓着他的手腕!
那只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皮肤紧贴着骨头,指甲又长又黑。孙武惊恐地顺着那只手往床下看,却只看到一片漆黑,仿佛那只手是从无尽的深渊中伸出来的一般。
“啊——!”孙武发出凄厉的惨叫,拼命想要挣脱,可那只手力气大得惊人,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他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孙武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荒野之中,周围枯草丛生,寒风萧瑟。他挣扎着坐起来,眼前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自己竟然睡在一座巨大的坟墓前!那坟墓年久失修,墓碑歪斜,字迹模糊不清。环顾四周,还有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坟冢,散落在这荒凉的山坡上。
孙武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那片坟地,发疯似的往山下跑。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到一条官道,道旁有家客栈。他跌跌撞撞冲进客栈,把掌柜和小二都吓了一跳。只见他衣衫不整,面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嘴里不住地念叨:“鬼……有鬼……”
在客栈休息了半天,孙武才稍稍镇定下来。他花重金雇了辆马车,马不停蹄地赶回扬州。一到家,他就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话连连,总是惊叫着“手!那只手!”
家人请来城里最好的大夫,汤药灌了无数,病情却不见好转。孙武躺在床上,日渐消瘦。他脑海里不断浮现那老者和后生的面孔,还有那只从床下伸出的鬼手。
一天深夜,孙武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就在那一瞬间,他猛然想起那老者和后生是谁了——两年前,城西有一对父子,父亲得了肺痨,儿子进城打工摔断了腿,两人来他店里买药。孙武见他们衣衫褴褛,知道是穷苦人,便卖给他们最廉价的“药材”,实则是些发霉的草根树皮。后来听说,那父亲吃了药后病情加重,不出三日便死了;儿子因无钱医治伤口溃烂,也随父亲去了。
孙武记得当时那对父子跪在店前哀求退款的样子,自己却叫伙计将他们轰了出去。此事过后,他很快便忘了,毕竟这样的事不止一桩。
可现在,他们怎么会出现在百里之外的荒村?孙武越想越怕,难道自己那晚遇到的,竟是这对父子的鬼魂?那么,那只鬼手又是谁的?是其他被他假药所害的人吗?
恐惧如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孙武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床下会伸出那只枯手,总觉得窗外有人影晃动。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看到无数苍白的面孔围着他,伸着手,张着嘴,无声地控诉。
家人请来道士做法,道士在孙武床前摆下香案,挥舞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可法事进行到一半,供桌上的烛火突然齐齐熄灭,道士惊叫一声,连法器都没拿就仓皇逃走。
孙武的病情每况愈下。第七天夜里,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孙武突然从床上坐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下,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别过来!别过来!我不是故意的……我还你们钱……我还……”
守夜的丫鬟吓得跑出去叫人。等家人赶到时,只见孙武双目圆睁,口吐白沫,已断了气。他的右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左手腕,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留下五道乌黑的淤痕,仿佛曾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紧紧握住过。
孙武暴毙的消息很快传遍扬州城。有人说他是遭了天谴,有人说他是被冤魂索命。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也渐渐被人翻了出来。曾经富甲一方的孙家,很快便衰败下去。孙武的坟,孤零零地立在城郊,很少有人前去祭拜。
而百里外那片荒坟,依旧在寒风中静默。只是有樵夫说,偶尔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会听到那里传来似有似无的呜咽声,仿佛有许多人在低声哭泣,诉说着生前未尽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