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襄王二十五年(公元前627年),一代雄主秦穆公欲趁晋丧而派兵偷袭郑国,但秦军出发没多久,他们就碰到了一个大障碍,那就是崤山。
崤山中裂,绝壁千仞,有路如槽,深险如函,是谓崤函古道也,此道乃关中到中原的必经之路,当初武王伐纣,平王东迁,走的都是这条道。而秦军要攻打郑国,也必须走这条险要无比的崤函古道,他们自雍都出来,须先从茅津渡过黄河,经潼关、函谷关、再出硖石关(注1)至渑池才算是终于走出了这条天涧,之后再经义马、新安,过洛阳,背伊阙,越轘辕,就一马平川,可以横行中原了。值得注意的是,从潼关到渑池的这段崤函古道,大部分都是晋国的地盘,是当年晋献公假道伐虢攻灭虢国取得的战略要地。从晋国本土的运城盆地,向南翻越中条山,再南渡黄河,就是当年虢国的陕邑(即今河南三门峡地区),也是崤函古道中唯一的都邑,通过陕邑,晋国就控制了整条崤函古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崤函古道之险,就在于其大半处于崇山峻岭之中。巍巍崤山,西接秦岭,东连邙山,南合伏牛,北滨黄河,主峰高达1900米,整条山脉逶迤盘横约四百八十余里(见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就像一条横亘在黄河南岸的巍峨长龙,屏蔽着中原与关中的交流。在没有铁器火药水泥钢材、没有开山辟路的工具的年代,道路只能沿河川而行(注2)。就算是如今,这一地区对于一些建设部门来说,也是头疼不已的一个地方,310国道,连(云港)霍(尔果斯)高速公路,陇海铁路,郑(州)西(安)铁路客运专线,都需要或多或少地经过这条古道。如果大家有机会,可以沿着古道一路访古,其间不知流淌了多少古代战士的鲜血,和平年代的我们,是不可能真正体会战争的残酷的。“九里山前古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或许,只有当你走在古道的某个宁静的古战场上,捡起一支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箭矢,或者是偶然发现一个不知是何朝何代无名战士的古冢,才会慨然叹息:一将功成万骨枯,古今多少豪杰,也终究逃不过时间这个最大的敌人。千秋伟业,只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
而就在这么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一条长长的队伍就走在这条长长的古道上,一眼望不到尽头。古道险峻处两边悬崖排列,刚下了一场大雪,山石峭立,白皑皑绵延在路旁,抬头只有一线蓝天,古道并不平坦,因为修路太艰难,再加上大雪,道路极其难走,战马吃力的喷着粗气,很多甲兵只好下来推着战车帮助行进。

这里,便是崤山古道中最险要之处,即南陵与北陵之间的三十里峡谷绝地(注3),而这支队伍,自然便是秦穆公派去偷袭郑国的三万大军了,他们这一路行军,至此已是艰辛到了极点,秦将白乙丙不由叹道:“这崤山果然是个险要的地方,如果在这里埋伏一支精兵,居高临下攻击,恐怕谷底下一个人都无法活着走出这个山谷,父亲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埋骨之地,不会是真的吧!”
一旁的主帅孟明视听到这句话,连声责骂道:“咄!咄!说什么晦气话!晋国怎么会想到这等妙计,再说山谷设伏,哪有那么简单,我军的侦察兵是吃素的么!再说这等扰乱军心的话,小心我拿你军法从事!”
白乙丙见主帅动怒,遂不敢多言,只好将这个想法深埋心底,催车快进。一路无事,大军行到五六日时分,终于走出了崤函古道,然而就在这时,他们又碰到了一个巨大障碍。
这个障碍不是险山,也不是坚城,而是两个郑国商人。
春秋时期,商业尚不发达,甚至连货币都还很少发行,但郑国的商人,却是最早开始在历史中崭露头角的一群能人,他们所发出的能量,绝对不容小觑。
早在公元前806年,周宣王封其弟友于宗周畿内的郑地(其都城位于棫林,即今陕西省的华县),是为郑桓公。白川静认为,居住在这郑地之人,本是殷商王室的遗民(注5),殷商时曾居于以郑州为中心的豫中地区,乃扼守王畿南方的雄族,在卜辞中被称为南郑、北郑、多郑等。武王克殷之后,这些郑人就被西迁到了陕西,居处仍称郑地(白川静《甲骨金文学论集》,1973:367-414页)。而殷商王国的臣民,很多都特别擅长经商,乃至于“商人”这个词在汉语中成为了贸易者的代名词(注6)。郑人作为殷商王国的遗民,自然也大多是这种以商品贸易为职业的“商人”,周宣王将郑地封予郑桓公,也就等于将这帮商人交给他来管理。后来多事之秋周幽王时,郑桓公见天下将要大乱,便率领这些商人远迁到他们的老家即“洛之东土,河济之南”去避祸,同时也可以更好的做生意(注7)。刚到那里还是一片荒野,郑桓公便带领商人们披荆斩棘,共同开发,创立了郑国的基业,并称这里是新郑。

为了报答商人们在创业中发挥的作用,郑桓公亲自出面与商人盟誓说:“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意思说只要商人不背叛公家,公家就不强买或夺取商人的货物,不干涉商人的经营。商人有值钱的宝物,公家也不过问。这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商业财产保护法了,《左传·昭公十六年》就记载了郑国执政子产拒绝晋国权臣韩宣子向郑国商人强买玉环之事,并表示:“恃此质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总之,资本虽然没有国界,但商人也是有祖国的,他们不仅在郑国地位超然,而且对郑国有着相当强的归属感,双方各取所需,互相保全,互相成就。郑国能在春秋初年成为小霸,这些商人的贡献也相当大。
后来,由于齐晋秦楚等边缘国家的兴起,经济强大但军事弱后的郑国渐渐衰弱了,但即便如此,它仍有一定的实力与财力,也有很多机巧灵活的商业与外交人才,所以每次遭遇绝境,都能奇迹生还。
而秦军这次偷袭郑国,就碰到了两个相当厉害的郑国商人,弦高与奚施(注8)。

弦高与奚施都是牛贩子,之前不是说过周王室有个王子颓很喜欢拿牛当宠物吗?这两人就是靠着卖牛给王子颓大赚一笔,变成了暴发户,王子颓倒台后,周贵族们受王子颓的影响,对养牛事业的热情丝毫不减,他们便继续做着贩牛生意,而且生意越做越大,这一次又买了几百头牛要去洛阳卖给一些王公贵族,恰巧在路上碰到了秦国偷袭郑国的军队,他们立刻花重金买通几个秦国军官,得到了秦军的全部军事机密。
弦高、奚施得到这个消息后,大惊,他们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明白郑国一旦陷入战争,自己的生意也必然受到影响,而且按照盟约,既然郑国答应保护商人的利益,那么商人也就应该为祖国做贡献,于是他们商量了整晚,决定不惜老本也要阻止这场战争的发生。
于是,他们兵分两路,奚施紧急坐传车奔告郑国,要他们早作准备;而弦高则挑选了十二头肥牛,并以四张熟牛皮做为引礼,装成郑使前往秦军犒师。
结果,弦高及时在滑国(今河南偃师市西南,在郑都新郑西一百公里处)附近堵住了秦军,为了不让人误会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拦路抢劫,他特意让手下伙计们高举“热烈欢迎盟军路过”的横幅,并高声叫道:“东道主郑国有使臣在此,愿求一见!”
秦军主帅孟明视不由大吃一惊,心想:“郑国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军的行踪了,糟糕,我军的偷袭计划岂不是要泡汤?”
这时弦高已经来到了孟明视的帅车之前,只见他从容一笑,躬身道:“我们国君听说您准备行军经过我国,特派小臣送来12头牛犒赏您的随从。敝国虽然不富有,但既然从前与贵国君上定下‘东道主’的盟约,那么只要你们待一天,我们就会供给一天;你们继续行军,我们就给各位提供警卫工作。不过,敝国地处列强之间,老是有些莫名奇妙的人来攻打我们,你们要是在这待久了,万一有什么不测,我们可没法跟贵国君上交代!”

孟明视心中还是有些不信,便诘问道:“郑君既然派你来犒师,怎么没有国书呢!”
弦高从容答道:“贵军去年冬天十二月丙戊日出兵,走了十几天的路,一定很累了吧,我们国君怕等写好国书,就来不及为你们接风洗尘了,故口授下臣,命臣速速前来相迎,失礼之处,还请将军原谅。”
孟明视见郑国连自己出兵的日期都知道得如此详细,这才明白自己军队的行踪已然全部暴露,便大声笑道:“贵国真是太客气了,其实我们这次来是去滑国的,并没有计划去郑国,所以就不劳贵国破费了,贵使请回吧!”
弦高见目的已然达到,于是会心一笑,留下十二头肥牛,称谢而退。

待到弦高走后,孟明视才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还是蹇相深谋远虑,劳师袭远果然不智,现如今郑国连我军出发的日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定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攻之则城固难克,围之则兵少无继,郑国这块肥肉咱们肯定是吃不上了,可咱们要是就这么回去,也太窝囊了吧!”
秦将白乙丙道:“是啊,军士们辛辛苦苦跋涉数千里,寸功未立就回去了,恐怕会多有怨言,我看咱们不如趁机攻打这里的滑国,也抢点给养,休整一下好上路!”
孟明视颔首道:“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滑国国小民弱,也比郑国好欺负,何况咱们走了这么远的路,耗费国家多少金银钱粮,人力物力,总得找补回来啊!”
说起来,这滑国名不见经传,是个蕞尔小国,但它对春秋历史的影响却相当的大。想当年,滑因为接近郑国,常常受到郑的侵伐,周襄王因它是同姓诸侯,便为它向郑国说情,郑国不理,周襄王恼怒之下,竟联合狄人攻打郑国,自此与狄人扯上了关系,娶狄女为后,与狄人结了亲家。没想到几年之后,狄后竟与他弟弟王子带私通,把周襄王赶出了都城洛邑。最终还是晋文公勤王捉奸,替周襄王杀了王子带,拨乱反正。这也是当年晋文公称霸的重要起点。
而这一次,滑国再次成为了历史的转折点。
因为滑国实在太过弱小,秦军随便一攻,竟然把滑国给灭了。而此时滑国已新附于新任霸主晋国,晋国能咽的下这口气吗?

与此同时,郑国国君郑穆公也接到了奚施的急报,为了证明情报的真实性,穆公便派人去探听秦国驻郑部队杞子等人的行动,发现杞子等人果然早已厉兵秣马,全副武装,做好了临战准备,郑穆公大惊失色,连忙派大夫皇武子去致辞说:“大夫们住在这里这么久,敝国的公费接待已严重超标,难以为继了。现在我虽知各位贵人即将回国,但囊中羞涩,没有别的好礼相送,只有园囿里所养的麋鹿和野果,请你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去取些,聊表心意吧!”话说得很文雅,但实际上就是逐客令。这是春秋的贵族作派。
杞子等人见事情已经败露,只好交出北城门钥匙,狼狈逃出郑国,他们无颜再回秦国,只好逃亡齐国。郑国的危机,就这么化解于无形之中了。郑穆公为了感谢弦高,大大犒赏了他一番。弦高面对如狼似虎的秦军,灵活周旋,舍财纾难,实有大外交家之风采,如此爱国之商人,实乃一国之宝也。
另外,我们也看到,郑国似乎是个很幸运的国家,晋国联合秦国来打它,它就搞个“烛之武退秦师”,如今秦国又来偷袭它,它又靠着“弦高犒师”再次化险为夷。所以我们中学语文课本将这两篇都收录了,目的恐怕就是要宣传个人才智拯救国家的美谈。但读书的少年郎们也许并不知道,郑国最后的结局并没有多好,它即便有那么多聪明的手段,机智的人才,然而刚到战国时代,郑国就成了第一个被灭的大国。而且灭了它的,还是战国七雄中最弱的韩国。

郑国的历史告诉我们,一个人,或者一个国家,如果不自立自强,老是耍些小聪明,终究还是要完蛋的。更讽刺的是,韩国吞并郑国后,竟也继承了郑国人的小聪明,这就是韩相申不害提倡的“术”;然而事实证明,比起商鞅的“法”,所谓“术”微不足道,战国时代结束时,韩国仍然成了第一个被灭的国家。
总之,实力才是王道,你的手段再多,你的关系再牛,但终究有耗尽的一天,只有真本事,才能让你走到最后。否则像郑国那样“虚内务而恃外好”,待到繁华褪尽,注定只剩枯梗。
注1:此乃北崤道,另有一条南崤道,可由崤陵关(雁翎关)经宜阳至洛阳南面。当然,这些关隘都是后来所建,当时还没有这些建筑物,潼关建于东汉,函谷关建于战国,硖石关建于明代,但未建关时,这也都是险要之地。
注2:道路沿河川而行,也便于就近取水,满足行人和牲畜的需要。
注3:晋人戴延之《西征记》曰:“自东崤至西崤三十里。东崤长坂数里,峻阜绝涧,车不得方轨;西崤建石坂十二里,险绝不异东崤。”
注4:先秦时马车高大,车舆离地有70到85厘米高,难以跨步而上,人们乘车的时候,一般要踏着乘石上车。安阳的商代贵族大墓曾出土一块形状扁平,上面布满雕刻花纹的石头,花纹表现的是一对相背的老虎,石头有孔洞可穿过绳索以便利搬动。参阅杨泓:《战车与车战》,《文物》,1977年第五期,82-90页。以及许进雄:《中国古代社会——文字与人类学的透视》,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393页。总之,只有勇士才敢“超乘”,《左传·昭公元年》载郑国下大夫公孙楚曾以这种方式(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赢得美女的芳心。
注5:周代金文中“郑”字与“鲁”字一样,都是鸟形,亦可见郑人、鲁人都属于鸟图腾的殷商部族(侯外庐《中国古代社会史论》,2021年:180页)。白川静则根据卜辞,认为郑人乃殷商王子奠的族裔。
注6:学界向来有“商人”的职业别名词,便以殷商人擅于经商而得之说。《尚书》酒诰篇“(殷人)肇牵牛车,远服贾”亦明记其事。殷商的始祖王亥更是在赶着牛车去河北贸易时有易氏所抢劫杀害(据说他就是我国牛拉双轮车的发明人),成为中国历史第一个死于商业纠纷的人。另外,商人的甲骨文或许也与他们擅长经商有关,商业贸易需要记账和远程传递信息,这都会刺激数字和文字的发明。商代金文族徽中,有些人是背贝串的图像,代表了以贸易为职业的氏族,以商贸为族徽,也显示了商业具有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关于商代族徽的讨论,参阅张光直:《中国考古学论文集》,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382页。

注7:周宣王时的“颂鼎”铭文记载,王对颂说,命令你管理成周的“贾”二十家,并监管新造,负责买卖宫廷用器。可见商贾也是以“族”为单位编列,与务农的“族”一样,由天子决定归属,自然也就包括跟随分封的诸侯远赴他乡。参阅刘三解:《青桐资本——帝制中国经济的源代码》,北京科学技术出版社,2023年,44页。
注8:《左传》仅出一弦高,然云“且使遽告于郑”,则必有别一商人返国报告可知。春秋时诸侯国一般都会在主要道路上建造传舍,备有车辆和马匹,称为“遽”。《吕氏春秋·悔过》篇出“使遽”之人名为奚施,今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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