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老周,今年六十有二,退休前在咱们市红星轧钢厂的通勤火车上当列车员,一干就是整整十年。提起那列绿皮通勤车,轧钢厂上上下下几千号人,没一个不熟悉的。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事儿了,那会儿大厂子的排场大,为了方便职工上下班,专门修了一条窄轨铁路,从市中心的宿舍区直通郊外的厂区,单程四十分钟,一天跑八个来回,雷打不动。
我这人,打小就认死理,干列车员这活儿,更是把“细致”两个字刻在了骨子里。每天凌晨四点半,天还黑得跟墨似的,我就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往车库赶,先绕着车厢转三圈,检查门窗、座椅、暖气管,再把锅炉烧得旺旺的,等着第一拨上工的工人。通勤车上的乘客,不是师傅就是徒弟,不是邻居就是亲戚,张三家的小子考上大学了,李四家的媳妇生了大胖小子,王二麻子昨天上班迟到被车间主任罚了站,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全在车厢里传得沸沸扬扬。我呢,就爱听这些,一边查票剪票,一边插两句嘴,一天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
我们这趟通勤车,一共就四节车厢,刷着褪了色的绿油漆,车皮上坑坑洼洼的,全是锈迹。车头是那种老式的蒸汽机车,跑起来“哐当哐当”响,烟囱里冒的黑烟能把半边天都染黑。线路两旁,一边是庄稼地,一边是荒坡,除了几个固定的站点——宿舍区站、百货大楼站、农机厂站、轧钢厂站——其余地方全是野地。老职工们都知道,这条线路上,还有个没人敢提的“鬼站”,叫黑牛岭。说是站,其实就是个土坡上扒出来的三间破瓦房,早就废弃了,铁轨都锈得跟麻花似的,野草长得比人都高。我刚来的时候,问过车队的老班长,黑牛岭站为啥不用了?老班长狠狠瞪了我一眼,吐出一口烟圈,半天憋出一句:“少打听,晦气。”后来我才零零散散听人说,二十年前,黑牛岭这儿出过一场特大事故,具体是啥事儿,没人愿意细说,只知道从那以后,这站就废了,连线路图上都没了它的名字。

那是1987年的深秋,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头天晚上下了一整夜的秋雨,地上湿滑滑的,到了后半夜,雾气就起来了,浓得跟米汤似的,五步开外看不见人影。我凌晨四点到了车库,检查完车厢,就坐在值班室里喝热茶,等着发车。五点半,第一趟通勤车准时出发,往轧钢厂方向开。车上的人不多,大多是上早班的工人,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有的靠在椅背上打呼噜,有的缩在座位底下,裹着军大衣,连眼睛都懒得睁。
我提着一个铁皮票夹子,从第一节车厢开始查票。“老张,醒醒,检票了。”“小李,你的月票呢?别又忘家里了。”我一边喊,一边把月票上的日期剪个小口,动作熟门熟路。第一节车厢,十二个人,全是老面孔;第二节车厢,八个,有两个是新来的学徒工,我仔细看了看他们的临时票,没问题;第三节车厢,人最少,就四个,都是轧钢厂炉前班的师傅,熬了一夜的夜班,这会儿睡得正香,嘴角还淌着口水。查完第三节,我习惯性地往车尾走,心里还嘀咕:今天人真少,平时第三节车厢都坐满了。
就在这时候,我愣了一下。
不对啊。
我们这趟车,明明只有三节乘客车厢,加上车头,一共四节。可现在,我眼前,在第三节车厢的后头,竟然多出来一节车厢!
那节车厢,跟我们的车皮一模一样,也是绿油漆,也是锈迹斑斑,但是看着比我们的车厢新一些,窗户上还蒙着一层水汽。雾气顺着门缝往里钻,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坐着人。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就是多了一节。
“怪了。”我嘴里嘀咕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前挪。这趟车的编组,我闭着眼睛都能数清楚,昨天晚上入库的时候,明明是三节乘客车厢,怎么一夜之间多了一节?难道是车库那边临时加挂的?可加挂车厢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人跟我吱一声?
我走到那节车厢的门口,推了推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一股阴冷的风夹杂着水汽扑面而来,冻得我打了个哆嗦。车厢里的光线很暗,雾气蒙蒙的,能看见一排排座位上,坐着十几个人。他们都穿着深蓝色的工装,那种工装我见过,是二十年前轧钢厂的老款式,领子上还印着“红星轧钢”的字样,只是现在早就换成了灰色的工装。这些人,一个个都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着,浑身湿淋淋的,头发上还滴着水,裤脚管往下淌着泥浆,弄得车厢地板上一片湿漉漉的。
“同志,检票了。”我定了定神,举起手里的铁皮票夹子,按照规矩喊了一声。
没人理我。
他们还是低着头,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声音很小,像是蚊子嗡嗡叫,但是仔细听,能听出是在商量事儿。我往前走了两步,凑到一个中年男人的身边,他的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很深,嘴唇发青,正压低了嗓门说话:“……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的工钱,拖了三个月了,家里老婆孩子都快揭不开锅了……”
旁边一个年轻点的小伙子接话:“王师傅说得对!明天咱们就罢工,堵着厂门口,不给说法不走!”
“对!罢工!”
“要工钱!要活命!”

几个人跟着附和,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怨气,听得我心里发毛。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这些人的脸色都不对劲,不是正常人的那种黄皮肤,而是一种铁青铁青的颜色,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的尸体。而且,他们身上的衣服,虽然是老款式的工装,但是上面沾着的泥点,还有一股子铁锈和血腥味,闻着让人恶心。
“同志,麻烦出示一下车票。”我又喊了一声,声音比刚才高了一些。
这时候,那个叫王师傅的中年男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很空洞,没有一点神采,像是两潭死水。“票?”他嘴里咕哝着,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有票……”
就在这时候,火车猛地一震,“哐当”一声,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猛地停了下来。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赶紧扶住旁边的座椅靠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车厢里的广播突然响了——那广播早就坏了半年多了,平时就是个摆设,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响了。
广播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生硬,像是几十年前的录音,带着一股子电流的杂音:“各位乘客请注意,黑牛岭站到了……黑牛岭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黑牛岭?!
我浑身的汗毛一下子就竖起来了!这个站,早就废弃了二十年了,线路图上都没有,怎么可能报站?!
就在我愣神的功夫,车厢里的那些人,突然站了起来。他们动作很僵硬,像是提线木偶一样,一个个排着队,往车门的方向走。他们的脚步很轻,踩在湿漉漉的地板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慌得不行,赶紧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喊:“哎!等等!还没检票呢!你们的票呢?!”
没人回头。
他们一个个走到车门口,车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了。外面的雾气更浓了,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的。他们鱼贯而出,走进雾气里,身影很快就模糊了。
“站住!都给我站住!”我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门口,探出身子往外面喊。
这时候,最后一个下车的人,也就是那个王师傅,突然回过头来。
我看清了他的脸。
半边脸,已经没了。
血肉模糊的,骨头茬子露在外面,眼珠子挂在眼眶上,脸上还沾着铁轨上的碎石子和铁锈。那场面,吓得我头皮发麻,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师傅看着我,嘴巴动了动,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票根……在车底下……”
说完,他转过身,走进雾气里,彻底消失了。
我站在车门口,浑身发抖,冷汗把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雾气钻进我的脖子里,冰凉冰凉的,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车底下?票根在车底下?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句话。
过了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来。这时候,火车已经重新启动了,“哐当哐当”地往前开着。车厢里的雾气散了一些,我低头看了看脚下——那节多出来的车厢,竟然不见了!
刚才明明还在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我赶紧往回跑,跑到第三节车厢的末尾,果然,空空如也,只有一截锈迹斑斑的挂钩,孤零零地吊在那里。我又跑到车头,找到司机老李,拍着他的肩膀大喊:“老李!刚才是不是加挂了一节车厢?!”
老李被我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老周你疯了?加什么车厢?咱们这趟车,一直都是三节乘客车厢,从来没变过!”
“不可能!”我急得直跺脚,“刚才我明明看见第三节车厢后面多了一节!里面还有十几个人,穿着老工装,说要罢工!还报了黑牛岭站!”
老李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我:“老周,你是不是没睡醒?黑牛岭站?那地方废了二十年了,铁轨都扒了,火车怎么可能在那儿停车?再说了,刚才大雾那么大,我一直盯着前方,根本就没停过车!”
“没停车?”我愣住了,“刚才火车明明震了一下,还停了!广播还报站了!”
“震了一下是因为压到了铁轨上的石头,”老李说,“广播?那破广播早就坏了,线路都掐了,怎么可能响?老周,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我看着老李的眼睛,他不像是在说谎。这时候,车厢里的工人也醒了,围过来看热闹。炉前班的张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周哥,你是不是做梦了?我们刚才睡得香着呢,根本没听见什么广播,也没看见什么多出来的车厢。”
“是啊是啊,周哥,你肯定是累着了。”
“最近厂里活儿多,你天天起早贪黑的,可得注意身体啊。”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我心里越来越慌。难道真的是我出现幻觉了?不可能啊!刚才那节车厢,那些人,还有王师傅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都那么真实!
我不死心,趁着火车到站的间隙,跑到车底下看。
那是轧钢厂站,工人们都下车了,我趴在铁轨旁边的草丛里,往车底看。这一看,差点把我的魂儿吓飞了。
铁轨的枕木缝隙里,密密麻麻的,塞满了发黄的、腐烂的旧车票。
那些车票,都是二十年前的款式,上面印着“红星轧钢厂通勤票”,日期是1967年10月12日。
我颤抖着手,捡起一张。车票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但是上面的字迹还能勉强看清。我看着那个日期,脑子里“嗡”的一声,突然想起了老班长当年说的话——二十年前的那场特大事故。
我赶紧跑回车队,翻出了尘封的档案。档案柜里,厚厚的一摞资料,我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份事故报告。
报告上写着:1967年10月12日,阴雨天,大雾。红星轧钢厂通勤车,在黑牛岭站附近,因铁轨松动,发生脱轨事故。机车倾覆,三节车厢全部坠入山沟,车上四十一名职工,无一生还。事故原因,经调查,是因为当时职工因拖欠工资问题,计划罢工,厂方为了阻止罢工,连夜抢修老旧铁轨,导致铁轨松动……
我看着报告上的文字,手都在抖。四十一名职工……无一生还……拖欠工资……罢工……
我终于明白了。
刚才那节多出来的车厢,那些浑身湿透的人,根本就不是活人。他们是二十年前那场事故里的遇难者!他们穿着老工装,是因为他们死的时候,就穿着这身衣服;他们浑身湿透,是因为那天晚上下着大雨;他们商量着罢工,是因为他们临死前,还在为自己的工钱抗争!
黑牛岭站,就是他们的终点站。
我拿着那张泛黄的旧车票,蹲在档案柜旁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从那以后,我就像是变了个人。每天还是按时上班,查票剪票,但是话少了很多。同事们都说我魔怔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看见的那些,都是真的。
没过多久,那条窄轨铁路就被拆了。因为轧钢厂效益不好,很多工人都下岗了,通勤车也没必要再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辆公交车,跑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
我退休的那天,特意去了一趟黑牛岭。那里早就变了样,荒坡被推平了,盖起了一片商品房。我站在小区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五味杂陈。
突然,一阵风吹过,带来了一股子潮湿的水汽,还有淡淡的铁锈味。我抬头一看,远处的雾气里,好像有一列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开了过去。车厢里,坐着十几个人,穿着深蓝色的工装,低着头,在商量着什么。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雾气散了,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后来,我再也没跟人提起过这件事。因为我知道,没人会信。
只是每年的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我都会煮一壶热茶,坐在阳台上,朝着黑牛岭的方向,默默地喝着。
我知道,他们还在那里。
还在等着他们的票根。
还在等着一个迟到了二十年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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