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都府的石九是个樵夫,父母早逝,家境贫寒。他个子不高,却生得膀阔腰圆,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每天天不亮,他便扛着扁担柴刀上山,待到傍晚时分,再挑着沉甸甸的两捆柴火下山,走上十几里山路,到集市上去卖。若是柴火好卖,还能早些回家;若是不好卖,常常要等到天黑透了,才能摸黑往回赶。
村子周围群山连绵,怪石嶙峋。山上有虎狼出没,毒虫遍地,一到天黑,村民们便紧闭门户,不敢外出。最近这些日子,村里忽然传出一些骇人听闻的传言:有人在山里见到了山魈。
“那东西通体青毛,眼如铜铃,一张大嘴能吞下一个孩童!”村头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围坐在一起,神色凝重地议论着。
“不止呢!王老二说他亲眼看见的,那山魈站起来比两人还高,脸上赤红靛蓝,獠牙足有半尺长!”
“听说这东西力大无穷,能徒手撕开一头牛!”
“最可怕的是,它喜欢向人讨要东西。若是不给,就会发狂伤人!”
“老话不是说吗——宁遇豺狼,不遇山魈!”
村民们越说越怕,一时间人心惶惶。那些原本胆大的猎户和樵夫,如今上山也要结伴而行,且每人都会在怀里揣些干粮、果子,以防万一碰到山魈,好拿出来讨好它,免得受伤害。
唯独石九对此不屑一顾。
石九在当地是出了名的胆子大、力气大。有一年冬天,他在山上打柴时遇到一只饿虎,旁人早该吓得魂飞魄散了,他却抡起扁担,硬生生将那猛虎打死,扛下山来。自此,“打虎石九”的名号便在四里八乡传开了。至于什么山魈鬼怪,他更是不信——他走了这么多年夜路,什么奇怪声响没听过?什么诡异影子没见过?不都平安无事吗?
“都是些胆小之人自己吓自己。”石九常对劝他小心的人这么说,依旧每天独来独往,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说来也怪,石九这般独来独往,却从未遇到什么危险。时间一长,村民们见他安然无恙,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陆续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转眼秋去冬来,这一日,石九在山上多砍了些柴火,下山时天色已晚。暮色四合,山风呼啸,林间传来各种窸窸窣窣的声响。石九挑着柴火,步履稳健地走在熟悉的山路上,心中盘算着这两捆柴能卖多少钱,够不够买些米面,再打一壶酒。
正走着,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笑声:“呵呵……呵呵呵……”
那笑声低沉沙哑,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突兀。石九停下脚步,眯起眼睛向前望去。只见前方十步开外,一棵老松树下,站着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
它约莫七尺来高,通体覆盖着浓密的青灰色毛发,一张大嘴几乎咧到耳根,露出两对锋利的獠牙。最可怖的是它的脸——赤红、靛蓝、暗紫几种颜色斑驳交错,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诡异非常。一双赤红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石九,眼神说不上是凶恶,倒有几分好奇。
石九心中一惊,立刻明白这便是人们传说中的山魈了。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面上却露出一个淡然的笑:“看来,我今天是遇到劫道的了。”
那山魈歪了歪头,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只是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摊开手掌,做了个讨要的动作。
石九也不害怕,从扁担上解下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今天的干粮——两个粗面馍馍。他取出一个,朝山魈扔过去:“给,今天只带了这个。”
山魈敏捷地接住馍馍,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咧开大嘴,“呵呵呵”地笑起来。它三两口吞下馍馍,又看了石九一眼,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
石九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这山魈与传说中描述的并不完全相同——虽然样子确实骇人,但体型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巨大,举止也不像那么凶残暴戾。“道听途说,三人成虎啊。”他摇摇头,重新挑起柴火,继续赶路。
自那以后,石九隔三差五就能在山上碰到那只山魈。每次相遇,山魈都会向他讨要食物,石九也总会分它一些干粮。渐渐地,这一人一怪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有时石九砍柴累了,坐在石头上歇息,山魈也会在不远处坐下,好奇地打量他。石九会和它说话,说说柴火的价钱,说说村里的琐事。山魈虽然不会说话,但似乎能听懂,偶尔还会发出“呜呜”的声音作为回应。
更让石九意外的是,这山魈竟懂得报恩。有一日,石九在砍柴时不小心划伤了手,鲜血直流。山魈看到后,转身跑进林子,不多时竟叼来几株草药。石九认出那是止血的药材,敷上后果然见效。又过了几天,山魈给他送来一只山鸡;再过些日子,竟拖来一只野兔。
最让石九震惊的,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那天雨势太大,石九躲在一个山洞里避雨,山魈忽然出现在洞口,浑身湿透,却咧着嘴笑。它身后拖着一只血淋淋的豹子——那豹子体型硕大,脖颈处有明显的撕咬痕迹。山魈将豹子拖到石九面前,拍拍胸口,又指指豹子,仿佛在说:“这是我打的,送给你。”
石九这才真正意识到山魈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他不再敢小看这个青毛怪物,但心中的亲近感却与日俱增。在孤独的砍柴生活中,山魈成了他唯一的朋友——虽然这个朋友长得实在骇人。
转眼到了次年春天。石九去邻村参加一个远房表亲的婚礼。看着新郎新娘拜堂成亲,宾客们欢声笑语,表亲一家人乐得合不拢嘴,石九心中五味杂陈。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在村里算是大龄,却因家贫,至今未能娶亲。
喜宴上,他多喝了几杯,回家路上,时而大笑,时而落泪。想到九泉之下的父母若知道自己至今孤身一人,不知会作何感想,心中更是酸楚。
第二天上山,石九特意带了些喜宴上的剩菜给山魈。山魈吃得津津有味,石九则坐在一旁,借着酒意,将心中的苦闷一一道来。
“我每天起早贪黑,砍柴卖柴,从不敢偷懒。可一年到头,挣的钱刚够糊口,哪里攒得下聘礼钱?”石九说着,眼圈泛红,“村里和我同龄的,孩子都会跑了。我爹娘若还在世,看到我这光景,该多伤心……”
山魈停下咀嚼,转过头看着他,赤红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理解的光芒。它伸出毛茸茸的爪子,轻轻拍了拍石九的肩膀,动作竟有几分笨拙的温柔。
石九心中一暖,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将心中的郁闷倾吐一空后,感觉轻松了许多。
然而接下来几天,石九都没有在山里见到山魈。他每天都会在往常相遇的地方等上一会儿,却始终不见那青毛身影。石九心中竟生出几分失落——他已经习惯了有这个“朋友”相伴的日子。
直到第五天傍晚,石九正准备挑柴下山,山魈忽然从密林中窜出,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它的力气极大,石九被拉得一个趔趄。
“你要带我去哪儿?”石九问道。
山魈不答,只是拉着他往深山走去。石九心中好奇,便跟着它前行。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来到一处幽深的山谷。谷底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溪边巨石嶙峋。
山魈松开石九,跳上一块巨大的青石,指着一处石缝,兴奋地“呜呜”叫着。
石九走近细看,发现石缝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他用力推开那块松动的大石,下面竟露出一个隐蔽的小洞。他伸手进去摸索,触到一个硬物。用力一掏,竟掏出一个沾满泥土的陶罐。
罐子很沉。石九的心跳开始加速。他颤抖着手打开罐盖——月光下,罐子里白花花的一片,竟是满满一罐银子!
石九惊得目瞪口呆,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他颤抖着伸手进去,抓起一把银子,冰凉的触感告诉他这不是梦。
山魈跳下青石,咧着大嘴,“呵呵呵”地笑起来,仿佛在为自己的发现感到自豪。
石九回过神来,看着山魈,忽然明白——这是山魈给他的报答,因为他倾诉了无钱娶亲的苦恼。
“谢……谢谢你……”石九声音哽咽,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一晚,石九几乎是一路狂奔回的家。他将银子藏好后,躺在床上,睁眼到天亮,脑海中全是未来的美好憧憬。
石九发财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当人们听说这钱是山魈所赠时,更是震惊不已。一时间,石九成了村里的传奇人物——不仅不怕山魈,还能得山魈赠银,这岂是凡人能做到的?
从前那些瞧不起石九家贫的人,如今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眼中带着敬畏。石九很是得意,逢人便绘声绘色地讲述那晚的经历。起初有人不信,石九便让他们远远跟着自己上山,亲眼看他与山魈相处的情景。
当村民们看到那骇人的山魈在石九面前温顺如家犬,甚至还与他亲昵互动时,无不啧啧称奇。自此,石九的名声越传越远,连邻县都有人慕名而来,想一睹这位能与山魈为友的奇人。
石九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用那罐银子翻修了老屋,置办了新衣新被,过上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开始结交各色朋友——有仰慕他名声的,有想借他名头图利的,也有纯粹找他喝酒取乐的。
在这些“朋友”的带领下,石九学会了斗蟋蟀、推牌九,开始流连赌场;后来又跟着去了城里的勾栏瓦舍,见识了声色犬马。起初他还记得省着花钱,可时间一长,渐渐迷失在纸醉金迷中。
不到两年光景,那一罐银子竟被他挥霍一空。当石九发现钱袋见底时,才恍然惊醒,追悔莫及。可他已经习惯了有钱的生活,再让他回到从前粗茶淡饭、砍柴为生的日子,简直比死还难受。
这一日,石九与几个酒肉朋友在茶馆闲坐,唉声叹气地说起自己的窘境。一个叫张三的朋友凑近他,压低声音说:“石九兄,你既与那山魈有交情,何不将它弄下山来?”
石九一愣:“弄下山来作甚?”
“驯化它啊!”张三两眼放光,“你想,人们花钱看猴子要戏都看得起劲,若是看真正的山魈表演,那还不得挤破头?到时候,银子还不是哗哗地来?”
石九心中一动,却又犹豫:“可它毕竟是山野精怪,野性难驯……”
“所以才要驯啊!”另一个朋友李四插嘴道,“你与它有恩,它信你。先用食物诱它,等它放松警惕,再用些手段制住它。到时候恩威并施,还怕它不听话?”
石九沉默了。他想起山魈赠银的情谊,心中有些愧疚。可一想到即将回到的贫困生活,那点愧疚很快被对金钱的渴望淹没了。
“好!”他一拍桌子,“就这么办!”
接下来的日子,石九重新开始每天上山。起初,山魈对他疏远了许多——毕竟石九发财后,已经很久没来看它了。但石九带着它最爱吃的烤野兔和蜂蜜,耐心地重新建立信任。渐渐地,山魈又恢复了从前的亲昵,每天都会在固定地点等他。
一个月后,石九觉得时机成熟了。这一日,他在食物中掺了些蒙汗药。山魈毫无防备地吃下后,不久便昏睡过去。石九吹响口哨,藏在附近的张三、李四等人应声而出,七手八脚将山魈抬下山,关进早已准备好的大铁笼里。
山魈醒来时,已是深夜。它发现自己被困在笼中,先是茫然,继而看到笼外几张陌生面孔,露出惧怕的神情。当它看到石九时,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急切地抓着栏杆,“呜呜”叫着,指指笼门,又指指石九,意思再明显不过:放我出去。
石九避开它的目光,硬着心肠说:“你既对我好,就再帮我一次。等我赚够了钱,一定放你回去。”说罢,转身与朋友们喝酒去了。
山魈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眼中的希望渐渐熄灭。它开始疯狂地撞击笼子,嘶吼声响彻夜空。铁笼被撞得摇晃不止,山魈自己也撞得头破血流。
“吵死了!”李四扔过去一块石头,正中山魈额头,“畜生就是畜生,不识抬举!”
石九心中不忍,但想到未来的富贵,还是咬牙忍住了。
张三凑过来出主意:“石九兄,这畜生野性太烈,得狠狠打,打怕了,再给点甜头,这叫恩威并施,保准听话。”
石九想了想,觉得有理。次日,他打开笼门,趁山魈精疲力尽时,用皮鞭狠狠抽打它。山魈起初还愤怒嘶吼,到后来只能蜷缩在角落哀鸣。打完,石九又拿出食物,放在它面前,挤出几滴眼泪:“你别怪我,我也是为了生活。你乖乖听话,我不会亏待你。”
如此反复多次,不知是被打怕了,还是对石九尚存一丝感情,山魈渐渐不再反抗。石九开始训练它表演简单的节目——钻火圈、踩木球、作揖讨钱。山魈学得很慢,常常出错,每次出错,石九都会狠狠责罚它。
三个月后,山魈终于能勉强完成一套表演。石九在村口搭了个棚子,开始售票表演。消息一出,果然吸引了无数看客。人们从未见过真正的山魈,更别说看它表演节目了。棚子里天天爆满,铜钱如雨点般扔进场中。
仅一个月,石九就赚得钵满盆满,比当初那罐银子还多。媒婆再次登门,这次说的是邻村一户家境殷实人家的女儿。石九很快定下亲事,婚期就在两个月后。
为了在成亲前多攒些钱,石九增加了山魈的表演场次。从每天三场增加到五场,后来甚至加到七场。山魈日渐消瘦,原本壮硕的身体变得皮包骨头,眼中的神采也消失了,只剩下麻木与疲惫。
曾经让村民闻风丧胆的山魈,如今连孩童都不怕它了。常有顽童朝它扔石子,它也只会呆呆地站着,不躲不闪。
婚期前一个月的一个晚上,石九与朋友们喝酒庆祝。想到即将到来的美满婚姻和富贵生活,他开怀畅饮,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回到家,他照例去后院查看山魈,却因酒意上头,忘了锁上笼门,便回房倒头就睡。
深夜,石九在剧痛中惊醒。他睁眼一看,魂飞魄散——山魈正站在床前,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它那曾经温顺的模样荡然无存,此刻它呲着獠牙,浑身毛发倒竖,宛如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石九想逃,但醉酒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他想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山魈扑上来,锋利的爪子撕开他的皮肉,獠牙深深嵌入他的肩膀。石九疼得几乎晕厥,他能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浸透被褥。
在极度的痛苦中,石九看到山魈忽然停住了。它松开嘴,退后一步,静静地看着在床上抽搐的石九。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石九惊恐地发现,山魈赤红的眼睛里,竟缓缓流出两行泪水。
那泪水浑浊而滚烫,滴落在石九染血的被褥上。山魈看了他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仇恨,有悲伤,有失望,还有一丝石九永远无法理解的、类似人类的情感。
然后它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直到次日正午,邻居闻到浓烈的血腥味,推门查看,才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石九。大夫赶来时,连连摇头——石九虽然捡回一条命,但脸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疤痕,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也废了,成了残废。
亲事自然告吹了。更让石九崩溃的是,他家中所有的钱财也不翼而飞——不知是被山魈带走,还是被哪个“朋友”趁乱偷去。
石九又变回了一贫如洗的穷汉,且比从前更加不堪——他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八怪,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孩童见了吓得哇哇大哭。他无力再上山砍柴,只能拖着残躯,以乞讨为生。
余生的每一天,石九心中都充满了对山魈的仇恨。他常常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上山,寻找山魈报仇。可年复一年,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青毛身影。山魈仿佛从世间消失了,只留给石九无尽的悔恨与日渐衰败的身体。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村庄和远山。在村口的破庙里,乞丐石九蜷缩在角落,浑身冻得发紫。弥留之际,他恍惚看到庙门口出现一个身影——青灰色的毛发,赤红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
石九想说什么,却已发不出声音。他最后看到的,是山魈眼中那一抹他永远无法理解的悲伤。
次日清晨,人们发现了石九冻僵的尸体。这个曾经名噪一时的“打虎英雄”、“山魈之友”,最终在贫病交加中,孤独地死去了。
而深山之中,偶尔还会有夜行的樵夫听到隐约的、似哭似笑的声音,在密林深处回荡,如泣如诉,随风而逝。老人们说,那是山魈在怀念它曾经唯一的朋友,也在警示世人:莫负真心,无论是人是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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