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个母亲。去年还是前年，我有个很远房的表哥过世了，好像是脑子出问题了，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反正没两个月就没了。他去世时二十出头，比我大两岁左右，这么年轻就早亡，但是，大部分亲戚都没什么感觉，因为他实在不算个好人。他单亲家庭，小时候父亲就不在了，说是外出打工，但是这么多年从没音讯。母亲一个人拉扯他，在厂里没日没夜的做工，好像是做雨伞的那种厂，听说味道特别大，对身体健康很有影响。但他从小就不听话，不认真读书，小学就逃课，偷钱去网吧，上到初中，打架斗殴简直是家常便饭。他妈气得哭，想打他，但他那时已经长得很高大了，反而把他妈一把推到地上。哦对了，还经常离家出走，实在没吃的没钱了才回来，有一次跑得很远，跟人去了隔壁省，他妈急得发疯，到处找人，请假请了大半个月，那个月只领到两百块。后来上到初三，没读完，就辍学了。跟人去广州打工，不仅没挣到钱，还总是找他妈拿钱，他妈五十岁的人了，以前的工厂倒闭了，自己起早贪黑，走街串巷推个小车卖早点。再后来，他有大半年都没消息，他妈请亲戚帮忙到处找，结果，后来接到警方通知，说人进了传销，现在解救出来了，叫她去领人。在外省，很远，她的钱基本都给儿子了，平时卖早点也要成本。这些亲戚看不过去，凑了点钱，给她做来回的路费和一些打点，吃啊住啊什么的。他妈把他领回来，他消沉了一段时间，天天待在网吧里，把家当旅店。但是他妈欣慰啊，觉得他肯在家好好待着就不错了，不惹事生非就挺好。他妈虽然也觉得他不争气，是个冤孽，但知道他在传销窝点里吃不好睡不好，又还是心痛，一日三餐都给他做得很营养。他一天在家睡到日上三竿，他妈顶风冒雨出去摆摊，推个电三轮出门，费劲巴拉的，他连手都不伸一下。“还能怎么办，要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会生他，但是生了他，这个样子，我不能一刀把他杀了吧？”大概是这样说的。有一回中秋节，回老家，看到他妈，感觉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好像有六十多岁那么老。他不在外头混了，他妈慢慢地也能存点钱，预备给他以后成家立业用。结果事情还没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在网吧认识什么人，借了高利贷。这下不得了，有钱了，花天酒地，连家都不回了，还因为找小姐，被警察逮过。他还不起钱了，找他妈要，他妈的钱一下又被掏空，还是不够，找亲戚借，亲戚也都避之不及。最后，他妈跪着磕头，痛哭流涕，对天赌咒发誓，一些亲戚没办法，就当收不回来了，把钱给了她。他妈本来想有点闲钱了，把那辆又老又旧的电三轮换了，换个新的，大一点的，她也轻松点。结果换不成了。这些事，我都是在葬礼上，听亲戚聊天听来的。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我都记不清了，反正他这一生，虽然短暂，但是真的鸡飞狗跳，就差没杀人放火了。听了这些，我对这个根本没见过面的表哥一点好感都没有，只是秉持着人死为大的想法。但是，葬礼要结束的时候，他妈站在门口送客，手里端着他的遗像。黑白照，看起来很年轻，还在笑，但是脸很瘦，骨骼突出，笑得不好看，有种戾气。那个沧桑吃苦了一辈子的女人，面容憔悴，眼睛红肿，一直点头，很小声地道谢。我听到她跟一个婆婆说：“他闭眼睛前，跟我说，三轮车的刹车坏了，他修好了，让我捏刹车的时候用力一点。”婆婆一直安慰她，说现在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凡事看开。她说着说着就流泪了，眼泪汹涌，流到遗照的玻璃上。我在一边看着，特别不是滋味，本来心里就很难受了。她一边低头把遗照擦干净，一边哭着说：“我都不知道，他还骑过我的车，他还会修车，我都不知道……”唉！我当时就忍不住哭了。真的，感觉特别复杂。说得难听一点，那个表哥真的是个烂人，把他妈拖累了一辈子。但是，他死了，世上会真心实意为这个烂人流泪的，只有他的妈妈。一个烂了一辈子的人，小时候吃母亲的奶水，大了吸母亲的血汗，在无尽的痛苦与折磨之中，他留给他母亲的，只有那个修好的刹车。他的妈妈，始终都只记得他的好，甚至还在为自己不了解儿子而感到愧疚，虽然那点好真的太微不足道了，简直少得可怜。他没有一点争气的地方，谁摊上这种子女都会觉得痛苦，但是，他再不争气，他的母亲，也害怕失去他……我每次想起这个事都还是会眼睛发酸。也许对于某些人来说，子女真是上辈子的债，这辈子都还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