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刘文典到北大教书。一天,辜鸿铭问他:“你教什么课?”“汉魏文学。”刘文典恭敬地回答。“就你?”辜鸿铭冷笑地瞥了他一眼。 这年秋天,红楼的银杏叶刚黄了尖。刘文典长衫袖口还沾着旅途的尘土,怀里揣着早稻田大学的文凭和一叠译稿——从英德日意四国文字转译的西方哲学,批注写满书页边角,那是他给陈独秀帮忙时留下的痕迹。 辜鸿铭的轻视像根细刺扎在空气里。这位留着辫子的教授,五年前就坐在北大英文门的讲台上了。混血面孔,苏格兰义父带大,爱丁堡大学硕士,译过三部四书,《中国人的精神》德文版在一战德国轰动一时。他骂西方汉学家“连《论语》都读不懂”,却在学生笑他辫子时突然反问:“有形的辫子甩在肩后,无形的辫子呢?”满堂顿时安静。 刘文典没接话。他左臂有块枪疤,1913年宋教仁遇刺,他追刺客追到军警赶来,子弹擦着骨头过去。从安徽公学受陈独秀启蒙,到刘师培教他经学,再到日本啃下三国文献,他早学会用实力说话。北大薪水是所有教授里最低的,五年了,他对着账本叹气,却把更多夜晚耗在煤油灯下,校勘古籍到天亮,书页上的批注比原文还密。 三周后,刘文典托人递纸条:“明日午后讲《魏都赋》,敢请先生指正。”辜鸿铭捏着纸条哼了一声,第二天却准时坐在最后一排,拐杖戳地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格外清晰。 黑板上,刘文典的粉笔字遒劲有力,从“名都者,八方之交会”讲起,手指划过赋中铺陈的宫殿、田猎、礼制,引《水经注》证地理,用《文选》注疏析句法,连曹操父子的诗文差异都拎得清清楚楚。学生笔尖沙沙响,辜鸿铭的拐杖不知何时停了,身体慢慢往前倾,花白胡子几乎要碰到前排同学的后脑勺。 下课铃响时,刘文典擦黑板,粉笔灰簌簌落在蓝布长衫上。辜鸿铭突然站起来,没说话,转身就走,辫梢在走廊里晃了晃。几天后,茶馆里有人听见他拍桌子:“刘文典那小子,讲汉魏文学,还真有两把刷子。” 没人知道,那晚刘文典在宿舍翻开《淮南鸿烈集解》手稿,在“苟利于民,不必法古”旁添了行小字:“学术之争,当如切如磋。”这部书稿他磨了八年,从北大煤油灯到安徽烛火,1923年出版时,胡适序赞“考订精严”,梁启超列为必读书目。 有人说辜鸿铭只是守旧,可他第一个支持蔡元培“兼容并包”;有人说刘文典只顾故纸堆,可他讲“公平”时总举人力车例:“拉车的和坐轿的,凭什么一个汗流浃背?”下课时学生送他到门口,看他坐上黄包车,挥手时袖口磨出毛边,学生愣在原地,心里又触动又尴尬。 北大走廊再没听过冷语。偶尔两人在台阶遇见,辜鸿铭拐杖轻点地面,刘文典微微颔首,像两座移动的文化坐标,在银杏叶间用沉默的敬意代替了最初的冷笑。 多年后学生回忆,刘文典上黄包车时挥手的样子,像在跟乱世告别,又像在跟学术未来打招呼。而辜鸿铭那根辫子,老照片里看得清——辫梢系着颗小玉坠,刻着“守真”二字,在风里轻轻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