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笔。火车向南大陆的腹地驶去,摊开地图看,向南延伸的陆地,像是蓝色湖面上的一只象腿,亦或一头深海里的抹香鲸。车厢里流动着广西腔或粤味的中国官话,对床的南宁商人像极了周泠潜返旧城区时常见的模样。火车鸣响,世界寂静,深入越南腹地时,周泠起念数年前坐火车横穿美国中西部的那个夏天。当时她想成为一名导演,李返则希望谋一份稳定教职。他们都在事与愿违中走到今天。一年前,周泠离婚了,她今年是一名自由职业者,没有孩子,不被主妇们视作同类,但也不会被刚毕业的年轻人视作“我们这一边”。她比他们年长,却又不在年长者的模范生活里,在模范者们看来,她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李返则是模范者们口中的反面教材。被大学解聘后,他淡出了原本的圈子,从一个故土年长者眼中的理想相亲对象,变成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的脱轨者。当李返从那座沿海大学离开时,朋友们风传他是因学生举报而被解聘的。在此之前,李返是众人口中的才子,学校里特立独行的人物。在他和同道老师合开的读书会上,成员们阅读的是西蒙娜·薇依的《重负与神恩》和加缪的《局外人》。正当你以为他是西方哲学的信徒时,他的选修课名字又叫《国学经典导读》,其中有一个学期他们都在精读朱熹的《四书章句章注》。他的学识渊博是同行们公认的。然而,由于他在C刊论文数量等指标上并不出众(他喜欢写随笔、注疏、长评论,而不是符合学术规范的论文),他在被辞退时的职位仅仅是讲师。周泠听到的另一种声音是:存在相当一部分人不喜欢李返的做派,认为他陶醉于异见者和反抗者的角色,掩饰名大于实的本质。他培养了一批学生作为他的信徒,那些学生像是追捧偶像般着迷于他,这不是健康的教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他却没有对这种权力关系产生警惕,足可见他在默许、纵容这种权力关系。李返在校期间没有遭到一起事关逾越师生边界的举报。他和女学生交流时会选在公共场合或打开办公室的门。他被举报的原因,据说是在课堂上传递错误思想,也有人说跟他在社媒上发表对时事的冲动看法有关。他离开那所学校并非突然之间。起初,是读书会被喊停。随后,他的同道、思想更为激进的青年教师霍昭走了。原因是在校内传播基督教思想。霍昭走后一年,他才离开学校。因明面上是他主动请辞,这背后的真实原因,也就只能混合在猜测中了。早些日子,当朋友们唏嘘李返的失败时,周泠打开手机,她不知道在场者有多少人知道“默尔索”这个微信。那是李返的新壳,一款重启人生。“默尔索”的穿扮和天津时期有了很大不同。他在天津穿并不花哨的衣服,社媒分享阅读心得和工作链接。而当他扮演“默尔索”这个身份,他像是个被朋克和爵士乐风格影响的潮男。他有一个公众号,像是一本电子旅行笔记,记录了他穷游的见闻,从河内、胡志明、槟城、雅加达,到伦敦、都柏林。看他小号,你不会觉得他失意,他快乐得让天天加班的人有些嫉妒。……抵达河内当晚,周泠从平行铁路街过来,直奔“欢乐时光”俱乐部。她此番来越南,其一是为重逢故人,其二是为了完成一篇家族史长文,她的家族成员与越南颇有缘分,据说她祖父曾在越南经营米厂,在二战时营救过逃往南洋的中国小说家。祖父与情人生下的混血女儿数年后抵达祖父的故乡雨镇,面对破败的法式旧街区,她说这里的摩托大军跟胡志明市一样吵。周泠自爷爷那一辈已经从越南回到中国,时逢1960年代,越战焦灼,爷爷的英明决定使他免于被南方政府强征为杀人的童子军。爷爷北返后选择香港西贡街落脚,就和那年头许多拼命闯出头的阿仔一样,他住在堆人头、潜藏走水客、被分割成一个个小棺材屋、合租房的巨大墓碑状公寓,起初当小贩,赚到第一桶金后开餐厅,依靠一门做越南河粉的手艺,成为街坊有口皆碑的河粉佬。到了父亲这代人,越南已不常去,比起这个建筑太像岭南的国家,父亲更爱去美国和欧洲,反倒是姐姐,在连父母都不知道的隐秘自由职业中,姐姐过上了当代游牧生活,周游东南亚各国,以酒吧、咖啡馆或冲浪店兼职,做自媒体接单来应付开销。相比起胡志明市,姐姐更喜欢河内,这一点她和周泠某位朋友相反。姐姐的理由是胡志明太国际化,如果是为了欣赏西方都市的景致,她还不如去伦敦或巴黎。胡志明突然跳出来的老鼠也让她心烦,她觉得胡志明的老鼠和噪音比河内更甚,西贡火车站不远处有个十字路口,轰隆隆乱窜的摩托车差点要了她条命。周泠朋友则认为,河内更村、更保守,她对一切保守的象征都有些反感。而周泠直奔河内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李返在河内。夜晚九点,当周泠穿过幽绿色与明黄色相间的走廊,落脚于二楼边缘坐席,听到《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再度响起,她知道,这是一个她真实拥有、一个谁也无法夺去的秋日夜晚。“欢乐时光”地处三十六行街,离还剑湖和平行火车街不远,围绕它聚起来一个本地文艺小圈子,有华人,也有不同国籍的游民。越南本地人会来听音乐,但因为语言隔膜,多数人听了也就走了,真正和华人聊天的还是少。李返对聊天没大所谓,有三五个好友就够了,他在K市时倒是讲话多,院选课、校选课、读书会、为了论文发表而混关系圈的时候,别人都混,你不混,别人就觉得你清高。五年前他离校时,别人说起他来就是惋惜,他乐得轻松,不用再维持那虚假的和气,不必下班后还担心家长的突然发难和令人头秃的学术写作,最重要的是,当他逃逸出了那套评价体系,他发现逃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别人觉得他是学术生涯毁了,他觉得那人把高校青椒这个身份看得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