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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西潜龙》第十五章 梅心向北

苏曼丽与刘子龙在皂角树下的对话刚过三日,夜已深。十点钟的更鼓敲过,余音在寂静的巷子里飘散,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叹息。学生武

苏曼丽与刘子龙在皂角树下的对话刚过三日,夜已深。

十点钟的更鼓敲过,余音在寂静的巷子里飘散,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叹息。

学生武凤翔气喘吁吁地撞开师范的后门,小身板因紧张而微微发颤,裤脚还沾着从县党部后墙爬下时蹭上的灰土。

“刘先生!”他一把攥住刘子龙的手,将一截短小的炭笔塞进他掌心,指尖冰凉,“我蹲在墙根底下,听见郭师衡在屋里打电话!说明早要去东寺小学抓共产党,还……还提到让您少跟章雅芝走动……”话未说完,他眼中已满是惊惶,像只受惊的幼鹿。

刘子龙心头如遭重锤,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敌人要对章雅芝同志下手了!

他强压住翻涌的怒火,声音沉稳如铁,每一个字都像从地底深处挤出:“凤翔,你立刻去通知谢文甫,让他带人盯紧东寺小学!”

他转身,就着昏黄的油灯,铺开一张粗糙的麻纸,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割草刀在荒原上开路。

他写道:“许昌同志速转移,郏县已暴露。”

信封上,他盖上一枚私刻的印章——模仿教育局的印迹,边角故意做得毛糙,以掩人耳目。

谢文甫连夜揣着这封性命攸关的密信,如离弦之箭般奔向许昌。

三天后,他风尘仆仆地归来,带回一个让人心头巨石落地的消息:同志们已安全撤离。

刘子龙看着谢文甫因兴奋而涨红的脸,心里比喝了蜜还甜,又往他碗里添了一勺自家腌的萝卜条,笑道:“亏得凤翔耳朵灵,这小子,耳朵比狗还灵。”

中秋节的郏县城隍庙前,秋阳朗照,空气中浮动着桂花与香烛的甜腻气息。

三十多个农民,大多是被强征而来,此刻扛着清一色的木质步枪,在刘子龙的口令下摆开队形。

他左臂的“壮丁训练队中队长”红袖章在秋阳下跳动,映得黝黑的脸庞格外精神。

队列里,新兵们握枪的手还在微微发颤,唯有排头的谢文甫,腰杆挺得笔直,如同扎根的松。

两人是把兄弟,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便已心领神会。

正操练着,伙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苏曼丽又来了。

月白旗袍裹着身段,如同一株不合时宜的玉兰,开在这粗粝的练兵场。

她指尖夹着一支香烟,烟雾袅袅,鬓角的珍珠耳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

“刘中队长好兴致,”她声音柔中带锐,目光如探针般扫过灶台后墙的暗格——那里,刚藏了两杆新领的汉阳造步枪,“大白天就藏私货?”

刘子龙猛地转身,右手已按在灶膛边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上。

刀锋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寒光。

谢文甫慌忙一步跨出,用身体挡在暗格前,粗布褂子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洇出一片深色的云。

苏曼丽轻笑一声,优雅地弹了弹烟灰:“郭委员让我来看看训练进度,没想到撞见这出好戏。”

她缓步踱到灶台前,目光扫过墙上贴着的操练表,突然停在“夜巡路线”四个字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听说刘队长当年在临颍战场上,跟蒋委员长的队伍交过手?还救过樊钟秀将军?”

刘子龙缓缓松开柴刀,声音沉稳如磐石:“苏秘书说笑了。那时各为其主。樊将军听孙先生的,委员长也听孙先生的,说到底,是自家兄弟闹别扭。”

他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柴,跳跃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忽明忽暗,如同两团纠缠搏斗的鬼魅,“哪像现在的日本人,占了咱东北还不够,眼珠子都快瞪到河南来了。”

“谁抗日,谁就是英雄。”苏曼丽突然凑近,旗袍开叉处,露出半截紧绷的小腿,上面赫然绑着一个皮质枪套,枪柄露出半寸,乌黑发亮,“委员长早晚会全力抗日的,只是眼下,得先把家里的耗子清干净。”

她指尖划过冰冷的刀刃,压低了声音,如同耳语,“我刚从省里开会回来,徐中立司令托我留意可用之才。”

刘子龙心头咯噔一下。

徐中立,建国豫军的老上司,当年在临颍战场上见过几面。背叛樊钟秀后投靠了军阀孙殿英。后来又跟了蒋介石。这人打仗还行,就是爱琢磨算计,心眼比筛子还多。

苏曼丽从手袋里掏出一个丝绒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银质徽章,上面刻着“豫西绥靖公署”几个遒劲的字:“这是徐司令亲授的招募令。刘队长若有兴趣,今晚八点,到县党部详谈。”

她顿了顿,眼尾扫过墙角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声音又低了几分,“对了,郭委员最近跟谢俊走得近,前天还在醉仙楼,跟个穿和服的人喝酒……听说在谈‘药材生意’。”

谢文甫在旁大气不敢出,只觉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

就在这时,苏曼丽手袋里的档案袋突然滑落,几张壮丁花名册散落在地。

刘子龙弯腰去捡,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其中一张——赫然写着“刘子龙”的名字,旁注一行小字:“与许昌地下党有联系(待核实)”。

那墨迹是新的,乌黑发亮,像刚写上去没几天。

这正是省党部给她的密令——查清刘子龙的真实身份。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曼丽弯腰捡拾时,却对着刘子龙,极其隐蔽地眨了眨眼。

她故意让那张花名册在他眼前多停留了片刻,指尖在“待核实”三个字上,轻轻一点。

那指甲盖的弧度,像一道无声的暗号,传递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讯息——“我已知你身份,但不会上报。”

待她那月白的身影消失在伙房门口,谢文甫才敢大口喘气,声音发颤:“这女人……邪性得很,听说是复兴社特务处(军统前身)的!”

刘子龙默默摩挲着那枚冰冷的银质徽章,徽章背面的“徐”字刻得极深,如同烙印。

他把徽章往灶台上一搁,火光映着它,泛着幽冷的光。

“她是冲我来的,”他声音低沉,“可她为何要透露郭师衡通日的事?还把这份绝密的花名册‘失手’掉给我看?”

他想起苏曼丽醉酒那晚,曾喃喃自语:“我哥死在南满铁路……九一八那晚,他本该给我带东京的樱花手帕……”那声音里的痛楚,像一根针,扎在他心里。

“难道……”刘子龙眼神骤亮,“她也想除掉郭、谢这两个祸国殃民的汉奸?”

“不管咋说,”谢文甫攥紧拳头,眼中燃起怒火,“咱得先动手!郭、谢二人早就想卸磨杀驴,就怕咱们手里有枪才没敢动。听说要把咱们两个撤职,正在找合适的时机!”

“嗯,”刘子龙往炉膛里添了把硬柴,火苗“腾”地一声窜起,映红了他坚毅的脸庞,“今晚,先去会会她。让弟兄们把家伙擦亮,备好绳子和麻袋。”

暮色四合,如墨汁般漫过城隍庙的飞檐。

刘子龙蹲在河边的青石上磨刀,砂石与刀刃摩擦,发出“嗤嗤”的声响,火星在暮色中一闪而灭。

远处的龙山隐在苍茫的暮色里,轮廓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

他想起祖传刀谱里的话:“真正的武器不是枪,是藏在心里的劲。”

这劲里,此刻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苏曼丽眼底那抹探究的光,是徐中立那枚充满算计的银徽章,更是灶膛后那两杆沉默的汉阳造,正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发出雷霆般的怒吼。

苏曼丽的黑色轿车停在巷口,车灯刺破渐浓的暮色,像两把探照的利剑。

刘子龙将那枚银质徽章别在胸前,金属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贴着皮肤,竟让他纷乱的脑子异常清醒。

他知道这女人的特务身份是真,可她为何要将那份标明“待核实”的花名册,在他眼前“失手”滑落?

那眼神里的暗示,如同暗夜中的萤火,再明显不过——她在试探他的底线,也在悄然透露自己的立场。

车后座的隔板后,苏曼丽对着小圆镜补着口红。

下午,她刚刚给南京发了一封电报:“目标刘子龙接受招募,疑有反日倾向。”

紧接着,她又用只有她和特定上级才懂的密语,加了一句:“郭谢通日证据确凿,建议优先清除。”

这是她在这条钢丝上行走的生存之道——既不违背上级的指令,又能借刀杀人,除掉那些她恨之骨的汉奸,就像当年在沈阳,被日军杀害的兄长一样。

她指尖抚过口红,镜中倒影却恍惚起来。

她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北平街头,寒风凛冽,她穿着单薄的校服,和一群热血同学臂挽着臂,高举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标语,迎着军警的水龙和皮鞭,嘶声呐喊。

那时的她,怀揣着父亲——一位正直的国民党军官——的期许,以为加入国民党,追随“中央”,便是救国的正途。

她相信“攘外必先安内”的训令,是暂时的隐忍,是为了积蓄力量,收复失地。

她曾天真地以为,只要中央一声令下,东北的失地就能光复,她哥的仇就能得报。

可五年过去了,沈阳的雪依旧覆盖着同胞的尸骨,而“中央”却在一次次“剿共”的喧嚣中,对日寇的步步紧逼视若无睹。

她亲眼看着父亲因直言抗日而被排挤,郁郁而终;她看着兄长惨死,而“中央”却与那些汉奸走狗暗通款曲。

她的信仰,如同被秋风扫过的落叶,一片片凋零。

她留在国民党内,不再是出于信仰,而是为了一个位置,一把刀——一把能刺向真正敌人的刀。

她成了特务,用组织的资源,追查日谍,搜集汉奸的罪证,只为在体制的缝隙里,完成她个人的复仇与救国之志。

刘子龙拉开车门时,一股混合着廉价香水与淡淡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坐稳后,故意碰掉了苏曼丽的手袋。

粉盒滚落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夹层里露出半张泛黄的照片——一个穿着旧式军装的青年,正举着手敬礼,背景是南满铁路的站牌,站牌上的字迹已有些模糊。

“我哥。”苏曼丽弯腰去捡,动作顿了顿,声音轻得像一声飘散的叹息,“1931年,他本该给我带东京的樱花手帕回来的。那时,我们都在北平读书,参加游行,喊着‘还我河山’……他总说,等收复了东北,要带我去看真正的樱花。”

刘子龙的心猛地一沉。

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被暮色吞噬的城墙轮廓,心中豁然开朗。

这女人的双重身份里,深埋着的,不仅是刻骨的家仇,更有一个爱国青年从热血沸腾到理想幻灭,再到在绝望中另辟蹊径的悲壮历程。

她不是简单的特务,而是一个在信仰废墟上,用仇恨与智慧独自战斗的孤勇者。

他忽然明白,今晚的会面,既是刀锋上的试探,也可能是两股暗流在深渊下的悄然汇合。

一场更复杂的较量,正从这谜一样的女人开始,无声地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