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戛纳电影节把金棕榈大奖,颁给了被誉为“年度最令人不安”的电影——《普通事故》。
它的故事甚至简单得有点荒诞,但相信我,这绝对是这十年来,对“人性之恶”最狠毒的一次解剖。

观看《普通事故》,你无法剥离电影之外的真实,导演贾法·帕纳西本人就是这故事的一部分。
他因电影多次被捕入狱,被判处6年监禁和20年禁拍。2022年,他再次因声援其他电影人入狱,这部电影的灵感,正来源于那7个月牢狱生涯中听到的无数真实故事。
这部电影的拍摄本身就是一场冒险。
剧本不敢印在纸上,只能让演员上门背诵;拍摄途中摄影机曾被没收,幸而素材有备份;后期制作只能在法国完成。正如帕纳西在法庭上所说:“我认罪,我的罪是热爱电影。”
所以,请注意,这不只是一部电影,这是导演贾法·帕纳西拿命换来的“呈堂证供”。

深夜的伊朗公路上,一个名叫埃格巴尔的中年男人,夜里开车带着怀孕的妻子回家。
突然,“砰”的一声,他撞死了路边的一条狗。
他下车看了看,他甚至对着那具尸体嘟囔了一句:“这只是个普通事故,是神的旨意,不怪我。”
因车子出现故障无法继续行驶,被迫拐进一间偏僻的修车厂。

修车工名叫瓦希德。
瓦希德钻到车底,耳边传来车主走路时“咔哒、咔哒”的独特声响,鼻子里闻到一股混合着廉价古龙水和汗液的气味。
就这一瞬间,瓦希德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那声音,那气味,将他瞬间拖回多年前那个暗无天日的审讯室。

当年那个打断他肋骨、践踏他尊严的审讯官,就是一个装着假肢、有着一模一样气味的人。
仇恨的火苗“腾”地燃起。
瓦希德几乎没有犹豫,他跟踪埃格巴尔,在一个僻静处绑架了他,并在荒郊野外挖好了坑,准备将这个“恶魔”活埋。

然而,就在铁锹即将落下时,瓦希德犹豫了:万一认错了呢?
原来,当年在狱中,像瓦希德这样的政治犯受审时,都被要求蒙住双眼。他们从未见过施暴者的脸,只能通过声音、气味、脚步声这些碎片来记忆那个带给他们噩梦的人。
埃格巴尔坚称自己的腿是去年才因事故截肢的,时间对不上。
为了确认,瓦希德找来了几位当年的狱友:一位名叫希瓦的女摄影师,一对即将结婚的新人戈罗赫和阿里,还有一个叫哈米德的男人。一群人围着被绑的埃格巴尔,试图从记忆的迷雾中辨认仇敌。

这一刻,电影展现了它最锋利也最悲悯的洞察。
每个人都被创伤记忆折磨着——希瓦曾被性侵,身体与心理布满伤痕;哈米德曾被逼为狱警按摩残腿,受尽侮辱。当埃格巴尔出现,那些被压抑的恐惧和愤怒瞬间被引爆。他们激烈地争论,该不该杀了他。
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能百分百确定。
气味很像,声音也像,但“像”不等于“是”。
就在这群受害者争吵不休时,更讽刺的转折来了。

埃格巴尔怀孕的妻子因惊吓和撞击,出现了早产的迹象。
这群“绑匪”瞬间慌了神。
复仇被抛到脑后,他们手忙脚乱地将仇人的妻子送往医院,甚至凑钱垫付了医药费,还买来了庆祝新生命诞生的蛋糕。这一刻,人性的光辉与荒诞交织,照得人睁不开眼。

你看,这就是电影最残酷也最真实的地方。
善良,没有在苦难中泯灭,反而成了这群受害者沉重的“道德枷锁”。他们无法像当年的加害者那样,对他人的痛苦完全麻木,将暴行视为例行公事。
当无辜的生命(孕妇和婴儿)需要帮助时,他们内心作为“人”的良知本能地占了上风。
以哈米德为代表的激进者感到愤怒和荒谬,认为大家已被“虚伪的道德”绑架,复仇成了笑话。而其他人则在“以暴制暴是否正义”的困境中痛苦挣扎。
他们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成为像埃格巴尔那样“专业”的加害者。他们的共情能力、对生命的敬畏,死死地束缚住了复仇的手。

如果你看得仔细,会发现一条“狗”的意象贯穿电影始终。
开篇埃格巴尔撞死狗,在伊朗古老的琐罗亚斯德教文化中,这被视为一种亵渎,预示着审判的开始。
后来在瓦希德跟踪和最终审判埃格巴尔的路上,狗又数次出现,仿佛古老寓言中良知的化身,默默凝视着每个人的选择。
电影的结局,没有出现观众期待的“手刃仇敌”的快意恩仇。

在医院风波后,只剩下瓦希德和希瓦两人,他们将埃格巴尔带到树下进行最后的“审判”。在车灯如审判般的照射下,希瓦用当年狱警折磨她的方式,反过来羞辱埃格巴尔,逼他认罪。
埃格巴尔哭喊着承认了罪行,说自己后悔了。但可悲的是,他的忏悔听起来如此廉价,更像是一种在绝境中求生的本能表演。
当瓦希德举刀蹲在他身边时,最终并没有落下。
他们放走了他。
为什么?因为杀了他,那个制造无数“埃格巴尔”的庞大系统依然在;杀了他,自己就堕入了与他同样的深渊。

然而,电影最绝妙也最令人窒息的一笔在最后。
埃格巴尔一瘸一拐地走远了。空旷的荒野里,瓦希德背对镜头站着。这时,声音响起——“咔哒……咔哒……咔哒……”
那是埃格巴尔假肢摩擦地面的声音。人已消失在视野,但声音却在想象中被无限放大,越来越响,盖过风声,成为天地间唯一的、萦绕不去的噪音。
这声音,就是创伤本身。
肉体上的加害者可以离开,但他所代表的恐惧、他施加的痛苦记忆,已经深深烙进受害者的生命里。无论逃到哪里,无论过去多少年,在某个深夜,那熟悉的“脚步声”都会准时在脑海中响起。
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无期徒刑。

影片最后那个开放的、萦绕着脚步声的结尾,把问题抛给了我们每一个人。
它提醒我们,在一个人性逐渐被漠视、责任轻易被消散的世界里,保持痛感、拒绝麻木,可能是一个普通人所能拥有的,最后也最珍贵的尊严。
真正的救赎,或许不在于能否手刃仇敌,而在于无论经历多少黑暗,内心深处那盏关于善恶的灯,能否始终不被吹灭。
这微光虽弱,却是刺破漫长寒夜唯一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