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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故事:石狮精

苏州城中,有一巨富名曰庞司,家资之厚,可敌半城。商铺连云,牛马成群,每日里但见金银如流水,日子过得惬意自在。虽在城中置下

苏州城中,有一巨富名曰庞司,家资之厚,可敌半城。商铺连云,牛马成群,每日里但见金银如流水,日子过得惬意自在。虽在城中置下数处华屋美厦,他却独独钟爱那祖传的老宅——那宅子已历经百余年风雨,梁柱虽显破旧,却依然坚固如磐石。宅门前蹲踞两座石狮,因年深日久,被当地人唤作“镇邪兽”。虽经风吹日晒,狮身斑驳,但昂首怒目之态犹存,仿佛仍守着庞家百年的气运。

庞司年老后,愈发喜爱清静。一次游历城外,偶入一片幽谷,只见溪水潺潺,古木参天,野花烂漫如锦绣铺地。他心中大喜,当即决定在此筑屋养老。不久,新居落成,庞司携家眷仆从尽数迁去,只留一名唤酆七的老仆看守祖宅。

临行前,庞司将酆七唤至跟前,再三叮嘱:“此宅虽已空置,却是祖上所传,一砖一瓦皆有意义。你好生看守,务必谨慎。”酆七连连称是,心中却另有盘算——他嗜赌成性,以往在主家眼皮底下不敢妄为,如今独守空宅,岂非天赐良机?况且庞司念他主动留守,还特意加了工钱。酆七乡下尚有老母需奉养,可他每每领了银钱,多半扔进了赌桌,只胡乱捎些零碎回去敷衍。

搬空后的祖宅,白日尚有人声往来,入夜后便只剩一片死寂。酆七起初尚觉空旷得骇人,不过几日,便约了三五赌友,夜间翻墙入院,在厢房里掷骰斗牌,吆喝声常至天明。

如此过了月余。一夜,原本星河璀璨,忽见天边墨云翻涌,狂风骤起,刮得老宅窗棂呜呜作响。酆七正欲熄灯歇下,只听“咔嚓”一声霹雳,震得屋瓦簌簌,紧接着暴雨如天河倾泻,哗然而下。他担心风大吹坏门扇,忙披衣起身,提着一盏气死风灯,蹑足往大门走去。

刚至门廊,又是一道紫电裂空,照得天地皆白。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黑影猛地撞开虚掩的大门,与酆七撞了个满怀!酆七踉跄倒退数步,手中风灯险些脱手,定睛看去——却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浑身湿透,头发衣衫紧贴皮肉,正不住喘着粗气。

“何人擅闯私宅!”酆七强作镇定喝道,“若是避雨便罢,否则速速离去!”

那汉子抬起头,声音瓮瓮的,似从胸腔深处发出:“有……有人在追我,求您容我躲一躲罢!”言语间满是惊惶。

酆七一愣,探头往门外望去。只见暴雨如瀑,檐下水帘成幕,远处树影狂摇,哪里有什么追兵?正疑惑间,那汉子已侧身挤进院内,径直往堂屋方向去了。

酆七心中顿生不安。老爷临行前的叮嘱在耳畔回响,这老宅虽无珍宝,终究是祖产,若让歹人损了半分,自己如何交代?他急忙追进堂屋,将风灯举高——这一照,直骇得他魂飞魄散!

灯下那“人”,头颅竟如牛首般硕大,双耳垂肩,面皮泛着青灰色,一对瞳仁在昏黄光晕中竟隐隐放出金光!更诡异的是,他脖颈上套着一枚拳头大的铜铃,随着他喘息微微晃动,却不闻半点声响。

酆七双腿发软,喉头干涩,暗想:这绝非人类,定是山中精怪!他强压恐惧,挤出一丝笑容,躬身道:“这位……贵客,不知仙乡何处?小的在此看守多年,竟未曾见过。”

那怪人并不答话,只盯着桌上半碟冷糕。酆七会意,忙将糕饼并一壶冷茶捧上。怪人接过,狼吞虎咽起来,不过片刻便将糕饼扫尽,意犹未尽地舔着指头。酆七暗暗咋舌:这些吃食足够自己吃两三日了。

“我……就住在附近,”怪人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沉闷,“算是邻居。你每日卯时起身,先扫庭院,午后就躲在西厢房睡觉,待到黄昏,便翻后墙出去——可是如此?”

酆七如遭雷击,后背冷汗涔涔。自己偷懒赌博诸事,竟被这怪人悉数道破!若它告知老爷……酆七不敢再想,扑通跪倒:“仙长明鉴!小的知错了!万求仙长莫要告知家主,小的愿日日供奉鲜果点心!”

怪人金光闪烁的眼睛盯着他,缓缓道:“你尚有老母在乡间,每月却将大半工钱掷于赌桌,可曾想过老母衣食?”

酆七闻言,羞愧难当,伏地不敢抬头。此时窗外雷声渐歇,雨势转小,怪人起身道:“今夜多谢。”言罢大步向外走去。酆七慌忙追出,却见院中空空,大门紧闭,哪还有身影?唯地上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延伸至门口石狮处便消失了。

此后数日,酆七寝食难安。管家按例来巡查时,他战战兢兢,生怕怪人突然现身揭穿自己。所幸一切如常。

约莫过了旬日,月明星稀之夜,那怪人竟又悄然而至。此番它神色平和,对酆七拱手道:“特来谢过那日救命之恩。”

酆七愕然:“小的何曾救过仙长?”

怪人笑而不答,身形渐淡,如烟雾般消散在月色中。酆七怔立院中,百思不得其解。

又过月余,怪人第三次来访。这回它神情肃穆,沉声道:“我今日之言,你需谨记:做好分内之事,是为忠;奉养高堂老母,是为孝。忠孝乃立身之本,莫待亲逝方悔,莫待主责方愧。”语毕,转身便走。

酆七此次早有准备,悄将一团浸过朱砂的红线捏在手中。待怪人经过身侧时,他假作恭送,指尖一弹,红线一端已粘在怪人衣角。他屏息跟至门口,只见怪人径直走向右侧石狮,身形一晃,竟没入石中!而那根红线,正牢牢粘在石狮前爪之上,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酆七骇然倒退数步,几乎瘫软在地。翌日天未亮,他便疾奔出城,赶往庞司新居,将夜来诸事和盘托出。

庞司初时只当笑谈,可见酆七面色青白,指天誓日,不由将信将疑。他亲随酆七返回老宅,果见石狮爪上红线犹在,且狮身似比往常多了几分活气,瞳仁处隐约有光流转。庞司沉吟片刻,命人重金请来城外青虚观一位老道。

老道须发皆白,目如寒星。他在宅院内外巡视一遭,又于石狮前静立半晌,掐指推算,方缓缓道:“此物受百年香火,又得日月精华,确已成灵。月前那场雷雨,正是它天劫将至,故幻化人形入宅躲避。所幸此灵本性不恶,未伤生灵,反而点化愚仆,也算一桩功德。然人石殊途,不可久居人宅。”

言罢,老道取黄符三张,朱砂绘就龙蛇密文,口中念念有词,将符箓贴于石狮额、胸、足三处。又命人以大红绸布将石狮整个包裹,择城外十里一处向阳山坡,掘深坑葬之。下土时,老道洒下五谷,朗声道:“天地有灵,归真返璞。镇邪护宅之功,山野自在之德,自此各得其所。”

石狮入土后,老宅果然再无怪事。而酆七自此幡然醒悟,他戒了赌瘾,每月工钱分文不动,悉数攒起。每逢休沐,便购置米肉布匹,徒步数十里回乡探母。庞司得知后大为欣慰,不仅再加薪俸,更时常赏赐衣食。

三年光阴如水,酆七已攒下一笔薄财。他辞了庞家差事,回乡置了几亩水田,娶得一房勤快妻子,将老母接至新屋奉养。每日晨起耕织,黄昏炊烟,日子虽简朴,却踏实温暖。

每年清明、中元,酆七必携香烛酒食,至当年埋葬石狮的山坡祭拜。他总记得那个雷雨之夜,那双金瞳中的威严与慈悲。祭罢,他常坐在坟前青石上,对妻儿细说往事:“若无当年那位‘石师’点化,我酆七不过是个赌棍忤子,哪得今日这般安稳人生?”

春去秋来,酆七儿女成群,寿至耄耋。临终那日,他唤子孙至榻前,最后叮嘱道:“那山坡上的……是咱家的恩人。日后祭祖,莫忘给它敬一杯酒。”言毕安然合目。

而百里外庞氏祖宅前,仅存的左石狮依旧沐风栉雨,静静守着一方空庭。偶有夜行人说起,每逢雨夜,常闻隐隐铃音随风而来,清越悠长,仿佛还在诉说着百年来,关于忠孝、关于救赎、关于精怪与凡人之间,那段似幻似真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