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裴澈披甲持剑、入宫助皇子夺嫡那天,裴胭祝他早日暴毙。
却不想他非但没死成,还一跃成了新皇心腹,今朝新贵,风头极盛。
他尚了公主回来,做门当户对的妻。
在新婚燕尔那日,逼着裴胭跪在院子。
外人眼里,他们是姐弟,她是裴澈最后的良心。
——毕竟他当年杀了整个裴家,独独留下了她。
只有裴胭知道。
无数个暗夜,这个所谓的亲人,潜进她的房间,钳住她的手腕,索取无度。
他发了疯似的折磨她,让她哭,让她痛,再一遍遍问:
“阿姐,你后悔吗?”
“后悔你当年爱上的不是我?”
裴胭枕下藏着匕首,将他刺得鲜血淋漓。
他却看着她笑:
“阿姐,你要杀我?你舍得吗?”
裴胭怔住了。
不是因为裴澈的话。
是因为她刚刚听到了一个声音,不男不女,不老不少——
“已锁定第128号宿主。”
“穿书系统即将启动。是否确认脱离原世界?”
这个声音说的是什么,裴胭一知半解。
她只知道,她可以离开他了。
裴胭侧过头,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发怔,无声道:
“确认。”
裴胭此生最悔的,就是随父亲在江南行商时,捡了路边一个快要饿死的乞儿。
裴家收留他,给他吃穿,为他取名字。
却是带回了一只中山狼。
裴澈依赖她,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
他说:“阿姐,别丢下我。我不想……再被丢下了。”
裴胭出嫁那天。
他笑着递给她一块糕点。
那糕点苦得诡异,可是裴胭看着他灼灼目光,到底咽下了。
午时三刻,吉时到。
全府毒发。
裴澈踏着一地尸山血海,走到唯一完好无损的她身边。
他用力抱住她,贴在她耳边道:
“阿姐,我不是说过……不要丢下我吗。”
裴胭脸色惨白,半晌后,她抱着自己的头,终于发出了嘶声惨叫。
裴澈毒杀了裴家满门,给她的糕点,是唯一的解药。
是她……将这个恶鬼带回了裴家。
此后经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床笫之间,她将半尺长的凤钗刺入他心口,不留余地。
可他竟没死成。
他扯断她自缢的白绫,吻她的颈侧:
“阿姐,生生死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他拉着她,在神明山下一步一叩,求的是永生永世。
而裴胭向神明祝祷他不得好死。
她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绝望灰暗下去,终有一日,他死或是她死。
直到那天,裴澈说,他要娶妻了。
他在她耳边哑声道:
“我知道你恨我。”
“恨我杀尽裴氏满门,让你无所依傍……却不全心爱你。”
“可是阿姐,她是公主啊。”
裴澈攀对了高枝。
他结交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浪荡皇子,成了新朝的皇帝。
而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她看裴澈的眼神,是将心肝都掏出来的倾慕。
看向裴胭时,也带了不加掩饰的敌意。
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
裴澈亲一亲她眼角:
“阿姐,你忍一忍。等我把权势坐稳……再也没有什么人,能阻拦我们在一起。”
可裴胭不想等。
也不想和他在一起。
裴澈走后,脑中那个平板僵硬的声音道:
“当前已开启传送通道。与原世界牵绊值归零时,传送启动,宿主将脱离本世界。”
第二章
她看到自己的手臂上浮起一行字。
当前牵绊值:60。
裴胭看着绣红鸾的帐顶,茫然得几乎笑出来——
牵绊?
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她什么都没了。
第二天,公主带人闯进裴胭居住的别院。
只看到裴胭神情苍白,床榻上还溅着血。
公主脸色一沉。
她想到了昨夜裴澈身上的伤。
她将一个木盒劈头砸过来:“裴胭,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木盒摔在地上,盒盖滑脱,滚出一堆……裴胭的旧物。
少时喜欢的发钗。
笨手笨脚绣的丝帕香囊。
丝涤褪色的腰坠。
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偏偏都是贴身之物。
公主眼中恨意翻涌:“你将这些东西藏在裴郎书房里,是要恶心谁?”
裴胭哑然:“这……”
公主的奶娘一把将她推按在地上:“跪下回话!”
公主婢女眼神一闪,一脚过来,踩住了她的手。
这些人在宫里生长,作践人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都急着在主子面前表现。
公主满意了,下巴一扬:
“说。”
“回殿下的话,”裴胭垂了眉眼,“这都是臣女曾经遗失的……”
却被公主奶娘一巴掌将脸打偏过去。
那老嬷厉声道:“贱婢,撒谎!”
这一巴掌用足了力道,裴胭半张脸都麻木了。
也突然明白过来。
裴澈书房里藏着自家姐姐的贴身物件,这样不清不楚,公主的面子往哪搁?
只有赖到她头上。
“定是这婢子手脚不干净,还不承认!”
“依老奴看,将这院子搜尽了,说不定还有其他东西!”
这些人二话不说,开始翻箱倒柜。
公主的奶娘从一个精致匣子里翻出一幅丝绢画卷,两眼放光:“这可是好东西!
“放开!”裴胭挣扎着,厉声道,“那是亡母遗物!”
奶娘死死攥着不松手:
“这天底下,什么不是天家的东西!什么不是公主的东西!”
“你一个商贾之女,用这么好的画布做什么!”
公主唇角勾起,下巴一扬:
“谁抢到了,就是谁的。”
除了踩住裴胭的婢女,其他婢女一拥而上。
拉扯间,裂帛声响起。
那幅精细画卷,生生被撕成了两半!
裴胭眼底霎时一片血红。
那是幼时母亲抱着她,用细腻画笔一笔一画作出来的工笔花鸟。
是她对母亲最后的念想。
婢女正得意洋洋地踩着裴胭手掌,突然一声惨叫。
所有人都骇然看过来。
裴胭不知从哪摸出了柄匕首,利刃出鞘,生生洞穿了她的脚!
她将惨叫的婢女掀开,向着被撕成两半的画走过去,手中匕首滴着血。
公主奶娘吓得面无人色,一把将画扔到地上:
“这贱婢疯了!快跑!”
人群一哄而散,护着公主,跑出院外。
撕成两半的画,被奶娘沾泥的袜底踩出了鞋印。
怎么擦都擦不掉。
那些人已跑远了。
裴胭盯着看了半晌,眼中杀意毕露。
半晌后她定了定神,生了火盆,将画小心卷起,轻轻放进去。
火苗舔上丝绢,裴胭跪下,闭了闭眼叩首:
“阿娘,对不起。”
逝者已去,遗物却还要受到恶人这般羞辱。
她宁可这些东西烧了,也不要哪天落在这些人手里。
火光里,裴澈回来了。
他从身后抱着她,嗅她的发香:
“听说,你废了公主丫鬟一只脚?”
“我的好阿姐,这样的性子,真是一点没变。”
裴胭不理他。
手臂却忽然一烫。
低头一看,那行字有了变动。
当前牵绊值:50。
第三章
裴澈若有所觉。
他扳正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
“你在看什么?”
裴澈看不到裴胭手臂上的字。
却能看到她眼底霎时闪过的解脱神色。
裴澈心里无端一慌。
“不要和公主作对,”他说,“我现在还需要她。”
他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颤抖:“阿姐……你忍一忍。”
下一瞬,裴胭手指传来剧痛。
牛毛似的细针霎时刺入她指间各处关节。
动一下都疼痛难忍。
裴胭尖叫出声。
而裴澈扣着她的后脑,让她咬上自己肩头。
“别怕,”他说,“不会废了你的手。”
“只是令你暂时行动不便而已……否则,公主说你轻易就动刀子,她害怕。”
裴胭用了狠力,将他的肩膀咬出了血。
他却只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笑着看她的眼睛:
“阿姐,乖。”
裴胭的手再也握不住防身的匕首。
手指动都不能动,碰一下就疼得钻心。
她拿不起汤盅碗箸,也无法弯曲手指系上最简单的结璎。
裴澈乐得侍奉她饮食穿衣。
哪怕被她咬得鲜血淋漓,眉眼间也带着笑:
“阿姐,这样多好啊……你离不开我了。”
可他总有被公主缠住、不能来的时候。
那些时刻,裴胭便是无尽狼狈。
身边的下人早就被公主收买。裴澈不在的时候,便在她屋子里翻翻拣拣,看还有什么能拿去卖的好东西。
衣裳茶食随手往床边一丢:
“要吃就吃,不吃就饿着罢!”
裴澈来时,这些人又假惺惺地围在她床边:
“大人,这胭主子挑剔得很,我们的侍奉,她都看不上呢!”
“是啊,咱们好歹是侍奉公主出来的,竟都伺候不了她!”
裴澈不傻,怎会看不出这些人的故意磋磨。
可这些人是公主派来的。
他不能这样拂公主的面子。
便也只有垂了眼笑:“倒是辛苦你们了。”
他看向脸色苍白的裴胭,暗中眯起了眼。
裴胭却不顾指节的钻心剧痛,拉住了他的袖子。
她声音嘶哑:
“阿澈,把针拔出来,求你了……”
她还有事没做完。
手臂上的数字始终停留在50,她要想办法令它清零。
可她现在这样子,什么都做不了。
“大人,这可不能拔呀!”还不待裴澈回答,下人们就急急打断,“胭主子这样的,若不是扎了针,谁敢伺候她!”
“就是,哪天我的脚也被她捅个对穿!”
这些人七嘴八舌,眼中全是恶意。
她们听了公主的吩咐磋磨她,自然怕她报复。
裴澈思虑再三,到底撇开了眼:
“阿姐,别娇气。”
他心里也厌恶这些刁奴。
可公主的眼睛盯着,他没法子。
裴澈不想面对裴胭的目光,闭了闭眼离开。
谁料当天夜里,裴胭居住的别院起了大火。
所有的下人们飞快地向外跑:
“走水了!走水了!”
裴澈目眦欲裂:“你们主子呢!我阿姐呢!”
公主奶娘一摆手,大声道:
“火势这么大,谁顾得上她!”
其他下人纷纷帮腔:
“就是,她是手伤了,又不是腿折了,自己不会跑怎的!”
“不就是没我们伺候,穿不了衣裳吗……那又怎么了!被人看了,难道比丢命还重要吗!”
院子外面七嘴八舌,没有一个人肯去救她。
这些人自火海脱身后,满眼幸灾乐祸。
都想看这个被驸马爷捧着还不知足的女人,如何狼狈地光着身子从火海冲出来。
她们乐得看她倒霉。
裴澈眼神一狠,从一旁缸中舀了瓢水当头浇下,就要冲进火海里。
却在这时,公主的奶娘却大叫起来:
“公主!公主殿下!”
“驸马爷,您快看看公主,公主被烟气熏晕过去了!”
第四章
裴胭居住的别院,是裴家旧址。
一砖一瓦里嵌着儿时回忆,还有她大婚当日,裴府满门流的血。
院中兰花,是母亲生前悉心侍弄的。
庭内桑梓,是在她出生那一年栽下。
一场大火吞噬了一切。
裴胭躺在床上,草草披了件外衫,怔怔盯着自己的手臂。
三刻钟之前,她在满院熟睡中,忍着手上的蚀骨剧痛,慢慢穿好了衣裳。
手肘夹着壶冷茶,浇湿了床褥。
然后放了火。
冷月高悬。
可哪怕是一片漆黑,院中各处,她也再熟悉不过。
埋下火种,引燃灯烛。
裴家应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牵绊。
旁人四散奔逃时,她双眼沉静到近乎死寂。
房梁塌陷时,她的手臂烫得厉害,数字终于变动。
当前牵绊值:40。
裴胭就地一滚,裹上浸湿的床褥,踉踉跄跄冲出了火海。
这里的砖瓦好似还护着她。
天塌地陷,也险伶伶避开了她。
裴胭险而又险冲出院门时,楼宇在她身后轰然倒下。
裴府旧址,终成废墟。
她的家真的没了。
她站在冲起的火光前,看着裴澈将晕倒的公主抱在怀里,小心翼翼。
他抬眼,与她目光交汇。
目光匆匆掠过她。
便立刻低头,将公主打横抱起,冲出庭外:
“叫府医来!递牌子到宫里,请太医!”
公主在他怀中睁眼,看向裴胭,挑衅一笑。
余下的日子,公主简直成了裴澈的心肝。
磕碰不得、惊吓不得、予取予求,生怕她又受了惊晕过去。
自然无暇他顾。
可公主偏偏越养越娇弱,缠绵病榻,每日唉声叹气,怎么都不肯起来。
裴胭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起火那天,这双手被用得过了度,如今肿胀不堪,关节针眼处都在渗血。
她抿了抿唇:
“我得见驸马。”
她想让裴澈拔了这些针。
就算不能,至少为她请个大夫。
院中只有嬉笑声。
下人们在院子里怠工打闹,对她视而不见。
裴胭强撑着起身。
她想要走出院子,却被下人一把推了回去。
“我的胭主子哎,省省吧!”
“驸马爷正为公主到处求医问药呢,谁顾得上你!”
裴胭咬了咬牙。
丫鬟心不在焉来替她收拾床铺时,裴胭突然开口:
“我有一套头面,足金花丝镶嵌,缀的是上等和田玉,就在城中的首饰铺子里。”
“你替我传个话,这套头面归你。”
丫鬟一惊,赶忙向身后看去。
没人。
丫鬟眼珠转了转:“行。”
“——但我只管传话,驸马爷来不来,我可不作保。”
跑个腿而已,不算背主。
深夜。
裴澈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他的确因公主的病,被折磨得焦头烂额。
入宫的秋宴马上要到了,若是公主去不成,陛下难免猜忌。
可公主偏生犯了倔。
坚持说自己头晕胸口疼,下不来床。
抵死不肯随他去赴宴。
裴澈心中焦躁不耐,面上却不好显露半分。
偏生这时,有个丫鬟鬼头鬼脑地来传话:
“驸马爷,胭主子说她手疼……”
裴澈劈手就将手里茶杯砸了过去:
“滚!”
丫鬟飞也似的跑了。
回到裴胭院子里,自然将满腹怨怼都算在她头上。
细长指甲狠狠掐她的手臂:
“真是个扫把星!驸马爷一听是你的事,管都不想管!”
“替公主传话时,莫说驸马爷温声细语,有时候还给赏呢!”
“要不是那套头面……要我说,你给我头面,我都亏了!”
裴胭无力回答。
那些芒丝似的针,仿佛在她指节上发了芽,生了根,绕出撕扯纠缠的痛楚。
裴胭咬着被角,痛得冷汗打湿了鬓发。
她不知自己何时昏过去,昏了多久。
直到被子被人粗暴地一把掀开。
公主奶娘将一盆冰水兜头泼到她脸上。
叉腰骂道:
“贱婢,竟敢用阴损手段谋害公主!”
第五章
公主久久缠绵病榻的症结,可算是找到了。
公主的奶娘请来了巫祝。
据说,公主之所以胸口疼得厉害,是因为被人下了诅咒。
巫祝转着圈跳了许久,诅咒指向了裴胭的院子。
说下咒的人就在这里。
裴胭被粗暴地拉着,生生拖到巫祝面前。
巫祝指着她,神情激动,手舞足蹈,嘴里叽里咕噜不吐人言。
“巫祝说了!”奶娘道,“就是她下的咒!”
裴胭只觉荒谬可笑。
怪力乱神之说,这些人用起来倒是顺手。
她抬眼看巫祝:“有证据吗?”
巫祝神情一僵,突然挥起手中桃茢,重重给了她一下。
裴胭骨头剧痛,喉间都泛了腥甜。
奶娘指着裴胭:“竟敢顶撞巫祝!也不怕遭天谴!”
裴胭将腥甜咽下,满目厌憎,却是冷笑一声。
她说:“不怕遭天谴……这话用在你们身上更合适吧。”
装神弄鬼。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
“我倒不明白,”裴胭说,“这样一双手,怎么下咒?”
她的指间渗着血,芒丝似的针都染红了。
裴澈瞳孔骤缩。
她的手……
他想到了裴胭在火灾那日的自救。
她一个人,用这样一双手披了衣裳,在火海中跑出来。
可那时,公主晕过去了,他顾不上她。
又想到去他书房报信的那个鬼头鬼脑的丫鬟。
那个丫鬟好像是说……她的手疼得厉害……
“够了,”裴澈揉一揉眉心,“鬼神之说,不可尽信……”
公主眼珠一转。
立时捂着胸口倒了下去。
“殿下!”公主奶娘的大嗓门立刻响起,“我的殿下哎……我苦命的小公主哎……”
公主面色红润,靠在裴澈怀里,声音却刻意地气若游丝,呜呜假哭起来:
“裴郎,我疼……”
裴澈暗中握紧了拳。
公主若执意装病,陛下那边一定会起疑。
陛下一旦起疑……
他对裴胭的执念便瞒不住。
裴澈咬了咬牙,看向巫祝:
“这咒怎么解?”
巫祝围着裴胭跳了一圈,手里桃茢指着她,又是叽里咕噜一通。
公主奶娘眼球转了转:
“这女人被邪魔俯身,得驱魔才行。”
所谓驱魔。
便是要她在正午,当街被绑在柱子上暴晒。
全身只能着亵衣。
还是在人来人往的主街上。
奶娘一本正经、振振有词:
“魔都怕人。”
“只要见到的人够多,魔就吓跑了。”
“所以府里不行,就得是车马行人最多的主街,人多,魔才会受惊,才会跑。”
奶娘的小眼睛里,阴损恶毒藏都藏不住。
主街是裴胭长大的地方。
裴家行商,主街上的很多店铺商贾,都是裴家父母的故友。
她就是要她在这些人面前,受尽屈辱,尊严和清白尽失。
裴胭面色扭曲,挣扎不止:“你敢——”
“驸马爷,您看呢?”奶娘殷勤凑到裴澈面前,满脸堆笑,“这魔驱了,公主的病就好了。公主病好了,就能跟着您回宫中赴宴了。皆大欢喜,是不是?”
公主撒娇似的靠在裴澈怀里:
“裴郎,你难道分不清哪个更重要吗?”
裴澈看着她们一唱一和。
毫无破绽的神情仿佛一张面具,黏在他的脸上,撕下来就是扒皮见血。
“裴郎,裴郎~”公主拉他的袖子,“我现在被咒了,胸口疼得很呢~”
裴澈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
“好,”他听到自己说,“但是她得活着。”
只要她活着。
所有的不公,有朝一日,他都会为她讨回来。
羞辱……
滔天权势面前,什么羞辱咽不下?
她会明白的。到那时候,她会理解他的。
可是裴澈不知道,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裴胭的手臂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
当前牵绊值:30。
她就要走了。
第六章
裴胭从未想过。
强权之下,一个人的尊严能被这样生生撕碎。
她被剥了衣裳,绑在柱子上,扔到了人来人往的主街。
行人围着她看,啧啧称奇。
“这是怎么了?哪个狐媚子与人通奸、被正室报复了?”
“听说是被邪魔附体了,在驱魔呢。”
“嚯……驱魔倒让我等饱了眼福,嘿嘿嘿……”
众人围着她,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窃窃私语。
有人眯着眼笑:
“要我说,这亵衣都不必穿。驱魔嘛,还要什么廉耻?”
一众心思各异的人哄堂大笑。
裴胭闭上了眼,颤抖肿胀的手,不受控制地紧握成拳。
她牙关紧咬,唇齿渗血而不自知。
她想到了死。
让这些人死。
无尽的暴戾与恨意在单薄躯壳里冲撞。
等到公主的奶娘终于满意,发话将她放下来。
裴胭已经神志不清。
而整个皇城的人都知道,曾经富敌半城、钟鸣鼎食的裴家,生下的女儿是个不知廉耻的笑话。
奶娘将一包药粉放在她手边。
那老嬷一言一行,带着阴毒的引诱:
“我若是你,哪里还有脸面活呦……全城的人都看到了。”
“有廉耻的人,才会自己清清白白地去了。”
“世人才会敬你刚烈。”
那包药粉是剧毒,见血封喉。
她们想要她自戕。
公主奶娘走后,裴胭在她背后睁眼。
睁开眼那一瞬,她竟像个真正被俯身的邪魔。
她将一副粉彩牡丹纹的碗匙送去了小厨房:
“蒸一碗酥酪来。”
这是稀罕精细的吃食。
厨子起锅蒸的时候,一群人瞧着新鲜,围在边上探头探脑地看。
公主奶娘尤为忿忿:
“这年头的商贾家的女儿,忒没规矩。这样好的东西,张口就要,我在宫里都没吃上过……”
宫里的贵人或许吃过。
可是她们这些做工的苦人,是连主子剩的一口都捞不着的。
做好的酥酪要先用冰镇着,送来时,已是过了很久。
丫鬟端着托盘,正要送进房里。
裴胭房中却寂静如死。
喊门拍门都没人应。房门被反锁了。
公主奶娘眼中精光乍现。
裴胭定是用酥酪为借口,支开了下人们,然后自己要么吊死要么毒死在了房间里。
丫鬟有些急:
“那这酥酪……”
“她哪还有脸吃!”奶娘一把抢过,“别浪费!”
奶娘拿起汤匙,舀起就吃。
丫鬟吓得瞪大眼睛:“嬷嬷,这……”
她们平时再作践裴胭,也知道厨房库房的东西都有数,不敢乱动。
况且酥酪这样的东西,蒸一碗就只有一碗。裴胭倒好说,若驸马爷知道了……
奶娘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她不……”
这话没说完。
公主奶娘的口鼻处就流了血。
不止口鼻,她的七窍都开始有血喷出,手脚也抽搐不止。
牡丹纹的粉彩碗匙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这酥酪有毒!”
众人惊骇。
公主奶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徒劳地抽搐半晌,就没了声息,瞳孔都散了。
门闩动了。
她们以为已经是个死人的裴胭,从里面拉开了门。
她平静地低下头,看着奶娘的尸体。
“是啊,酥酪有毒。”她说。
“可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你吃它做什么呢?”
第七章
“你敢说不是自己有意为之?”
裴澈将她推进房间里,压低声音,怒不可遏地盯着她的脸:
“你明知奶娘市井贪婪,知道她一贯做派……”
裴胭平静抬眼:
“那又如何呢?”
任何一步,只要奶娘没有那么坏,就不会死。
若奶娘不给她那包毒粉,就没有涂在碗里的毒。
若奶娘不是习惯于磋磨欺侮她,也不会那样自然地抢下那碗酥酪塞进自己嘴里。
甚至,更早以前……
若奶娘没有觊觎她亡母留下的丝绢画卷。
或许就都不必死。
裴澈的手掐住她的脖颈:“所以,你就是故意的?”
他真的发怒了,眼底血红。
“你知不知道,当年陛下兄妹在宫中遭尽冷落,是奶娘将公主奶大的?”裴澈道,“公主与她情深义重!半母之谊!”
他掐住她脖颈的手颤抖着收紧:
“她哭成了泪人。阿姐,你要我怎么办呢?”
窒息感渐渐涌上来。
他手上的力道没了分寸。
裴胭却笑了。
“来啊,”她红唇张合,“杀了我。”
“你拿走了裴氏满门性命,为何不多拿我一条命?”
“我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不过是想将你一并杀了,与他们赎罪罢了。”
“可是裴澈,你真难杀啊……我分明将匕首刺进了你心口,怎就杀不死呢?”
她眼底的恨意攫住了他。
裴澈盯着她,喘着粗气看她半晌,却是笑了。
“我不会放你走。”他说。
他慢慢松了手。
“我说过,神明面前也求过,生生死死,我们都是一起的。”
“你既捡了我,就休想丢下我。”
他不要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蝇营狗苟,朝生暮死。
阴沟里的鼠蚁离了自己的火烛,就再也看不清人间了。
裴澈抬起她的下巴。
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
“可是阿姐,人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的。”
裴胭被关进了昭狱。
这时她才知道,裴澈这滔天的权势从何而来。
他是帝王亲信,监管百官的缇骑,皆由他调遣。
生杀予夺,一人之下,不受三司管辖。
难怪百官都怕他。
难怪所有人都怕他。
裴胭被扔进牢房蛇鼠横行的草堆里。
狱卒为公主搬来了椅子。
公主端起一杯茶:“开始吧。”
昭狱里,最不缺的就是刑讯。
沾了盐水的皮鞭抽过来:“知错吗!”
裴胭的嘴被塞住了,喊都喊不出来。
公主慢条斯理啜着茶水。
狱卒的皮鞭一下下抽打在她身上。
皮开肉绽。
公主打了个呵欠。
眼睛向旁边一看:“那是什么?”
狱卒点头哈腰:“回殿下,那是烙铁。”
公主眼睛一亮,起了兴味:
“烧红它。”
狱卒依言将烙铁烧得火红。
靠近她时,裴胭都能感受到滚烫的烟气。
公主示意狱卒摘掉她嘴里的破布。
她亲自问:“裴胭,你知错吗?”
裴胭说:“我若知错,你会放过我吗?”
公主笑了:“不会。”
裴胭也笑:“那你奶娘死得活该。”
公主脸色骤变,声音也尖利起来:“烙下去,烙在她脸上!”
狱卒却迟疑了。
“殿下……裴大人交代了要留她性命。”
烙铁这东西残忍至极,烙在身上皮肉处都痛苦万分,真烙在脸上……
毁容事小,要紧的是会致残、会死人的。
公主眼里闪着兴奋的光:“真死了我兜着。”
滚烫的烙铁逼近她的面门。
裴胭却突然道:“真死了你兜不住的,公主殿下。”
“——我怀了孩子了。裴澈的。”
第八章
公主怔了片刻,尖叫起来。
“不可能!”她说,“你是他姐姐——”
“他没有告诉过你?他是我捡来的,”裴胭平静道,“我们不是血脉至亲。”
“那你们——”公主面容扭曲,“你们一直背着我……”
“你不是早猜到了吗?”裴胭道,“不然为何害我性命?”
公主的眼泪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呜咽道,“我只是觉得他太在意你了。”
只是如此。
都要害她至死。
更何况如今知道了她和裴澈那档子事——
“我杀了你!”公主涕泗横流,拔了狱卒的刀便向裴胭冲过来,“贱女人,去死……”
刀刃却在她身前被生生握住。
裴澈像鬼影似的,不知何时出现。
他紧握着刀刃,满手淋漓的血,却神情怔怔地盯着裴胭。
“真的吗?”他说。
裴胭笑了:“你找郎中来验验?”
她也是猜测。
公主逼狱卒用烙铁烫她的脸时,最先烫起来的是她的手臂。
数字再次变动。
当前牵绊值:10。
这一次,减少的应是她的性命。
可她命都要没了……还能有什么牵绊呢?
电光石火间。
裴胭突然想起,月信已经许久没来了。
“是有喜了,”郎中放下诊脉的手,“两月有余。”
公主再度尖叫起来。
裴澈毫无破绽的面具裂开一道缝,溢出了狂喜。
裴胭的心霎时沉下去。
果然……
最后的牵绊,是她腹中的孩子。
她还舍得走吗?
公主喊打喊杀,要打掉她腹中这个孽种。
却被裴澈不动声色地拦下了。
裴澈温声细语,哄了许久。
也不知是如何哄好的。
裴胭被藏了起来。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肚子,神色悲喜难辨。
裴澈终于拔掉了她满手的针。
他说:“阿姐,你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旁的都不必想。”
他满眼都是对孩子的期盼。
裴胭拿起针线。
开始缝制孩子的小衣服。
丝绸细棉的布匹,变成了小小的一件。
竹条竹板,变成了精细的摇篮。
脑中那个诡异平板的声音,不知是催促还是蛊惑——
“当前牵绊值:10。”
“牵绊值归零时,宿主将脱离本世界。”
“当前传送通道已开启……”
裴胭平静道:“别吵。”
那个声音仿佛被强行塞住了嘴。
裴胭将一个自己绣好的平安符,放进了一沓小衣服里。
却听到门外响起喧闹:
“公主,您不能进去……”
“滚开!”
公主气势汹汹,破门而入。
见到满室新生婴孩即将到来的痕迹,霎时红了眼眶:
“原来他将你藏在这里!可算让我找到了!”
公主看到了她裁衣缝纫的剪刀。
一把拿起。
就要往裴胭的脸上比划:
“看我不划花你的脸!我倒要看看,你还怎么勾引他!”
裴胭回视着她,神色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
裴澈在这院子里放了眼线。
他就要来了。
她已经看到了庭院中出现的天青衣角。
公主咬着牙,剪刀尖端对准了裴胭的脸。
裴胭看着公主,突然笑了。
她用力攥住公主的手腕。
那是濒死之人的力道。
公主的手不受控地被她带着。
剪刀下移,尖端对准了她的小腹,一刀捅了进去!
握着剪刀的公主都惊了。
鲜血涌出。
公主身后,裴澈的瞳孔骤缩:
“阿姐!!”
蚀骨剧痛中。
裴胭再次听到,脑中那个诡异平板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