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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故事:生魂

苏州城里,说起薛恭,人人皆知。这薛恭生得五大三粗,豹头环眼,一张脸上满是横肉,鼻梁歪斜,嘴唇厚实,说话时声如洪钟,震得人

苏州城里,说起薛恭,人人皆知。这薛恭生得五大三粗,豹头环眼,一张脸上满是横肉,鼻梁歪斜,嘴唇厚实,说话时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他自幼家境殷实,祖上留下百亩良田,几间铺面,吃穿用度从不发愁。或许是这富足日子过惯了,薛恭养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加上一身蛮力,能单手举起石锁,空手撂倒壮汉,久而久之,便得了个“薛大胆”的绰号。

这薛大胆虽非恶徒,却有个惹人嫌的毛病——目中无人,嘴上无德。见了瘸子,他定要学人家走路;碰见口吃的,他偏要与人攀谈,学人家结巴;若是遇着相貌有缺陷的,他更是口无遮拦,直戳痛处。街坊邻居虽不敢当面与他争执,背地里却都摇头叹息:“这薛恭啊,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做人的道理,早晚要吃亏!”

这一日,薛恭受父亲嘱托,去邻县收一笔陈年旧账。事情办得顺利,回程时却已日头西斜。天空阴沉沉的,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薛恭骑了一天的马,浑身酸痛,满脸汗水泥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他本想连夜赶回苏州,可这雨越下越大,山路泥泞,马儿也走不动了。

“这可如何是好?”薛恭环顾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远处山腰间隐约可见一处屋檐。

他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近前一看,原是一座破败的寺庙。山门歪斜,墙皮剥落,门楣上的匾额字迹模糊,依稀能辨出“清心寺”三字。薛恭将马拴在门外一棵老树下,推开吱呀作响的寺门走了进去。

院内荒草丛生,大殿的屋檐缺了一角,雨水顺着破洞流下来,在地上积成一个小水洼。正殿里佛像蒙尘,供桌上空空如也。薛恭正张望着,忽听侧殿传来一声咳嗽。

“施主从何而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接着,从偏门里走出一位老和尚。这和尚看起来年近古稀,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上面打着几个补丁。他拄着一根竹杖,步履蹒跚,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但一双眼睛却清澈有神。

薛恭忙拱手道:“在下苏州薛恭,路过此地,天色已晚又遇大雨,想借贵宝寺歇息一晚,明日一早便走。”

老和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轻轻叹了口气:“施主也看到了,这庙宇破旧不堪,香火早已断绝。贫僧的师兄师弟们几年前便各自云游去了,只剩贫僧一人,因腿脚不便,只能在此苟延残喘。庙里空空如也,只有贫僧那间陋室尚可遮风挡雨。若施主不嫌弃,今晚就与贫僧挤一挤吧。”

薛恭跟着老和尚进了僧房。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十分整洁。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旧桌子,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禅”字。只是床上那床被子,补丁摞补丁,颜色灰暗,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薛恭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嫌恶之色。

老和尚看在眼里,又是一叹:“施主若是不愿,倒还有一间厢房不漏雨。只是……”他顿了顿,“那房里停着一口空棺材,是山下王老汉寄存于此的,说是为自己身后事准备。房里没有床铺,只怕还是无法安歇。”

谁知薛恭一听,眼睛反而亮了:“棺材?好极好极!总比这霉味熏天的被子强!大师快带我去看看!”

老和尚摇摇头,也不多劝,提了一盏油灯,引着薛恭来到西侧一间厢房。推门进去,灰尘扑面而来。屋里果然空空荡荡,只有一口黑漆棺材停放在中央,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地上积尘寸许,墙角结着蛛网。

薛恭却很是满意,他走到棺材旁,用袖子擦了擦棺盖上的灰尘,用手拍了拍,发出沉闷的响声。

“就这里了!多谢大师!”薛恭笑道。

老和尚将油灯放在窗台上,双手合十:“施主自便,夜里若有事,可唤贫僧。”说罢,便拄着竹杖缓缓离去了。

薛恭将门掩上,脱下外衣铺在棺材盖上,合衣躺了上去。这棺材盖由厚实木板制成,平整坚硬,竟比那软榻还让薛恭觉得舒坦。奔波一天的疲劳涌上来,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薛恭忽然觉得浑身发冷,那寒意不是从外而来,倒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森森的直往心口钻。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窗台上的油灯还跳动着豆大的火光。

“这棺材里或许暖和些?”薛恭突发奇想。

他翻身下地,用力推开棺材盖。里面空空如也,垫着一些干草和布褥。薛恭想也没想,直接爬了进去,又将棺材盖拉回,只留一道缝隙透气。说来也怪,躺进棺材后,那阴冷的感觉果然消散不少。他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又沉入梦乡。

正睡得香甜,薛恭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并非躺在棺材里,而是站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之中。四周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你这莽夫!好不懂礼数!”

一声怒喝凭空响起,震得薛恭耳中嗡嗡作响。雾气中缓缓走出一个老翁,白发苍苍,面容枯槁,身穿褐色布衣,手中拄着一根拐杖,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薛恭定睛一看,这老翁虽面目陌生,但那怒容却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你是何人?为何骂我?”薛恭挺起胸膛,声如洪钟地反问——这是他一贯的做派,遇事先以气势压人。

老翁更怒了,拐杖重重顿地:“我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你这外来的莽汉,不但闯入我的住处,竟还敢躺在我的床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薛恭一愣,随即大笑:“你这老儿胡说八道!那明明是间空屋,哪里是你的住处!”

“放肆!”老翁忽然暴起,原本佝偻的身形竟如鬼魅般迅捷,眨眼间已扑到薛恭面前,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薛恭大惊,他天生神力,平日里三五个壮汉近不得身,可此时被老翁掐住,竟觉浑身力气如泥牛入海,半点使不出来。那双手冰冷如铁,力道大得惊人。薛恭呼吸困难,眼前阵阵发黑,想呼救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我要死在这里了……”这个念头闪过脑海,薛恭心中第一次涌起真正的恐惧。他想起自己平日里对那些残弱之人的嘲讽取笑,想起街坊邻居见到他时躲避的眼神,想起老和尚那声叹息……难道这就是报应?

就在他意识即将消散之际,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梵唱,仿佛清风拂过,那掐在脖子上的手微微一松。

薛恭用尽最后力气,猛地一挣——

“啊!”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阳光从窗户纸的破洞照射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薛恭大口喘着气,发现自己并不在棺材里,而是躺在那间僧房的木板床上。老和尚正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见他醒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施主醒了?”老和尚的声音温和沉稳。

薛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并无伤痕,但那股窒息感却真实得令人心悸。他翻身下床,扑通一声跪在老和尚面前:“多谢大师救命之恩!昨夜……昨夜我……”

“施主莫急,慢慢说。”老和尚扶起他,递过一碗温水。

薛恭将昨夜梦中遭遇一五一十道来,说到被掐脖子时仍心有余悸:“那老鬼好生厉害!若不是大师相救,我怕是已命丧黄泉了!”

老和尚听完,却缓缓摇头:“那不是鬼。”

“不是鬼?”薛恭愕然。

“那是生魂。”老和尚捋了捋雪白的长须,徐徐道来,“人有三魂七魄,肉身将死之时,魂魄有时会离体游荡。那棺材的主人,应是阳寿将尽,魂魄不安,感应到你占了他的‘床’,故而前来驱赶。”

薛恭听得目瞪口呆:“这……这世上真有这等奇事?”

老和尚微微一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施主若不信,可下山去打听打听。那棺材是山下王家村王老汉寄存于此的,算来他已年近八旬了。”

薛恭心中震撼,匆匆吃了些老和尚准备的稀粥馒头,便告辞下山。按照老和尚指点的方向,他很快找到了王家村。一打听王老汉家,村人无不叹息:“王老汉啊,怕是撑不过这几天了。”

薛恭来到王家,只见三间土坯房前围了不少人。他报上姓名,说是从清心寺来,王家儿子忙将他迎进屋。屋内昏暗,床上躺着一位老人,白发散乱,双目紧闭,面色蜡黄,一动不动。

薛恭只看一眼,便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老人,赫然就是昨夜梦中掐他脖子的老翁!

“家父这样已经五天了。”王家儿子红着眼圈说,“不吃不喝,就这么躺着。请了大夫来看,说脉象微弱但还有气,可就是醒不过来。村里老人说是魂走了,我们请了道士来叫魂,道士却说……却说时辰已到,让我们准备后事。”

王家人说着,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薛恭站在床前,呆呆看着王老汉平静的面容,心中翻江倒海。昨夜那濒死的恐惧,老和尚的话语,眼前这一幕……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取笑的那个跛脚书生——人家寒窗苦读,身残志坚;他想起了那个被他学口吃的卖菜老妇——人家起早贪黑,自食其力;他想起了所有被他轻蔑嘲讽过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苦处和坚持,而他薛恭,凭什么凭着几分家产和一身蛮力就目中无人?

“对不起……”薛恭忽然对着昏迷的王老汉深深鞠了一躬,又对王家人道,“昨夜我借宿清心寺,睡在了老先生的棺材里,或许惊扰了他。这是我的不是。”

他将昨夜之事简单说了,王家人听得面面相觑,既惊且疑。但看薛恭神情诚恳,不似作伪,也只能叹息命运弄人。

离开王家时,日头已经偏西。薛恭没有骑马,而是牵着马慢慢走在山路上。雨后的山间空气清新,鸟鸣声声,可他的心中却沉甸甸的。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中浮现,那些被他伤害过的人的脸庞,此刻都变得异常清晰。

回到苏州家中,薛恭像变了个人。他不再高声大气地说话,不再对别人的缺陷评头论足。路上遇见那位跛脚书生,他主动上前拱手致歉,书生愕然之后,欣然接受;遇到卖菜的老妇,他不再学人家口吃,反而多买些菜,付钱时轻声说“慢慢来,不着急”。

起初,街坊邻居都以为薛恭是受了什么刺激,或是装模作样。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发现他是真心实意地变了。那个横行霸道的薛大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谦和有礼、乐于助人的薛恭。

半年后的一个傍晚,薛恭正在自家铺子里核对账目,忽见那位跛脚书生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薛兄,明日我在家中设下薄酒,答谢几位资助我赴考的朋友,不知薛兄可否赏光?”书生诚恳邀请。

薛恭一怔,随即笑道:“李兄相邀,敢不从命!”

那晚的酒席上,薛恭见到了许多曾经躲着他走的人。大家把酒言欢,谈天说地,再没有了从前的隔阂。微醺之时,那位卖菜老妇的儿子——如今已是个小掌柜——举杯对薛恭说:“薛大哥,说实话,从前我们怕你厌你,可这半年来看你的改变,大家心里都佩服。人能自知已是不易,能自改更是难得!我敬你一杯!”

薛恭举杯一饮而尽,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清心寺的老和尚,想起那口棺材,想起王老汉的生魂。那一夜的经历,如同一记警钟,敲醒了他沉睡的良知。

后来,薛恭常去清心寺看望老和尚,带些衣食用品,帮忙修缮庙宇。老和尚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忙前忙后,偶尔会说一句:“施主如今的气色,比从前好多了。”

“都是大师点化。”薛恭真心实意地说。

老和尚却摇头:“非是贫僧点化,是施主自己悟了。佛说众生平等,不是说众生一模一样,而是说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施主明白了这个道理,便是自己的造化。”

又过了些时日,薛恭听说王老汉终究还是走了,走得很安详。王家按照习俗办了丧事,那口停在清心寺的棺材也终于派上了用场。薛恭特意去送了一程,在坟前上了三炷香。

多年以后,苏州城里很少有人再提起“薛大胆”这个绰号了。大家记得的,是乐善好施、谦恭有礼的薛员外。而薛恭自己,每当夜深人静时,偶尔还会想起那个雨夜,那口棺材,那个掐他脖子的老翁。他知道,那是他重生的开始。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是跋扈嚣张地让人厌弃,还是谦和宽厚地受人尊敬?那一夜的生魂之遇,让薛恭在生死边缘找到了答案。而这答案,他用余生来践行,每一天,都活得踏实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