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州城西有个富户姓樊,名吉龙,祖上三代经商,家资万贯。这樊吉龙虽是富家子弟,却不喜功名,不好商贾,唯独痴迷山水奇闻。年轻时曾游历峨眉山,机缘巧合下遇一云游道人,传授他一些防身法术,能画符念咒,降妖驱邪,从此更是对世间奇事趋之若鹜。
这年三月,樊吉龙与三五好友在苏州最有名的“醉仙楼”饮酒。酒过三巡,邻桌几个客商模样的汉子高声谈论,说徐州地界有条大江,江心有个无名小岛,岛上四季花开,雾绕云遮,美若仙境。可古怪的是,但凡登岛之人,皆有去无回,连尸骨都寻不着。有人说是被岛上的鬼怪吃了,也有人说是误入了仙境,羽化登仙去了。
樊吉龙听得心旌摇曳,手中酒杯都忘了放下。待那几个客商走后,他立即向酒楼掌柜打听。掌柜的压低声说:“客官,这事儿小的也听过几耳朵。说是徐州往东三百里,有条白龙江,江中有岛,白日看去霞光万道,夜里却隐隐有哭声。去年有个胆大的猎户划船去瞧,至今未归,连船都找不着了。”
回到家中,樊吉龙一夜未眠。第二日早饭时,他将此事说与父母听,表示想去一探究竟。樊父樊母大惊失色,樊母更是急得落下泪来:“我的儿啊,你好端端的富贵日子不过,偏要去那凶险之地!那些传说宁可信其有,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们如何是好!”
樊父也劝道:“吉龙,你已年近三十,该收收心了。下月王家小姐就要过门,你该准备婚事才是,怎能去冒这等风险?”
樊吉龙见父母如此,只得假意答应不再去想。可心中那团火却越烧越旺,连续几日茶饭不思,眼前总浮现出那神秘岛屿的景象。
七日后,樊吉龙对父母谎称要去扬州拜访旧友,商讨一笔生意,约半月便回。樊父不疑有他,还嘱咐多带银两。樊吉龙只带了一个贴身仆人阿福,二人轻装简从,一路向北。
主仆二人晓行夜宿,十余日后抵达徐州地界。每至一处,樊吉龙便向当地人打听白龙江鬼岛之事。大多数人都面露惧色,劝他莫去送死。有个老丈说:“二十年前,我表兄不信邪,约了三个朋友同去,结果……唉,连人带船都没了踪影。后来有人在江下游找到半片破船板,上面还有抓痕,像是被什么巨物撕扯过。”
越是这样,樊吉龙越是好奇。他自幼学得法术,自忖有些本事,不信真有鬼怪能奈何得了他。
又行三日,终于来到白龙江畔。时值暮春,江水滔滔,两岸绿柳成荫,风景确是不俗。樊吉龙沿江寻找渡船,走了约莫三里,见一老翁蹲在破旧小舟旁补网。
“老人家,可否渡我们过江?”樊吉龙上前拱手。
老翁抬头,见是个锦衣公子,摆手道:“过江可以,但公子若是要去江心那个岛,恕老朽不敢接这买卖。”
樊吉龙一怔:“老人家怎知我要去那岛?”
老翁苦笑:“这些年打听那岛的外乡人,你不是第一个。听老朽一句劝,那地方去不得。老朽在这江上撑了四十年船,亲眼见过三拨人上去,没一个回来的。十年前有个道士,自称会降妖,结果呢?连个声响都没有就没了。”
阿福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悄悄扯了扯主人的衣袖。樊吉龙却笑道:“老人家是亲眼见到他们被鬼怪所害?”
老翁愣住,迟疑道:“那倒没有……可是人都没回来,总是事实。”
樊吉龙不再多言,望着江心方向沉思。这时江面上又来一船,撑船的是个三十来岁的黑脸汉子,粗声问道:“几位要渡江?去哪?价钱好说。”
老翁急道:“王二,这位公子要去鬼岛,你可别害人!”
王二眼睛一亮:“鬼岛?三倍工钱去不去?”他转向樊吉龙,“公子若肯出三倍价钱,我现在就送您过去。不过说好了,我只送到岛边,不下船。”
樊吉龙点头:“正合我意。”说罢就要上船。
老翁急得直跺脚,上前拉住樊吉龙衣袖:“公子三思啊!这王二贪财不要命,您可不能跟着糊涂!”
樊吉龙温言道:“老人家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既已到此,断无空手而归之理。”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到老翁手中,“这钱您收着,三日后若不见我回来,便算是我谢您这番好意了。”
老翁还要再劝,樊吉龙已带着阿福上了王二的船。王二竹篙一点,小船离岸而去。老翁站在岸边,望着渐行渐远的小舟,不住叹气摇头。
船行江心,雾气渐浓。王二起初还哼着小曲,待能隐约看见远处岛影时,却渐渐沉默下来。又划了一程,他忽然停桨,对樊吉龙说:“公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不瞒您说,我虽然贪财,可也不愿看人送死。您看那岛,美则美矣,却透着股邪气。”
樊吉龙顺他手指方向望去,果见江心一岛,岛上繁花似锦,绿树成荫,薄雾如纱萦绕林间,真如仙境一般。此时夕阳西下,余晖给岛屿镀上一层金边,更添神秘。
“果真是世外桃源!”樊吉龙赞叹道,转身对王二说,“船家好意我心领了。这样,我另加一倍工钱,你三日后此时来岛边接我,如何?”
王二见钱眼开,犹豫片刻咬牙道:“好!三日后黄昏,我在岛东那片白石滩等您。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等半个时辰不见人,我可就走了。”
樊吉龙应下,付了四倍船资。王二将船划至岛边一片浅滩,待主仆二人下船,头也不回地撑船离去,仿佛慢一步就会被什么抓住似的。
踏上岛屿,泥土松软湿润,奇花异草的香气扑鼻而来。阿福初时还战战兢兢,走了一程见并无异样,渐渐放松下来,甚至采了几朵野花拿在手中把玩。
樊吉龙却不敢大意,暗中捏了张护身符在手中。他在岛上转了一圈,发现此岛不大,方圆不过二三里,但布局奇特,中央有片空地寸草不生,四周树木却异常茂盛,形成天然屏障。更奇的是,岛上虫鸣鸟叫不绝于耳,却不见任何走兽踪迹。
天色渐暗,主仆二人在空地中央铺上带来的锦毯,取出酒食。樊吉龙兴致颇高,连饮数杯。阿福劝道:“少爷,少喝些吧,这地方古怪,得保持清醒。”
樊吉龙笑道:“你呀,胆子太小。今夜月色正好,你我主仆对饮赏月,岂不风雅?”话虽如此,他还是收起酒壶,吃了些干粮。
夜幕完全降临时,一轮明月升上中天,将小岛照得亮如白昼。樊吉龙躺在毯上,望着满天星斗,听着虫鸣唧唧,确有远离尘嚣之感。或许是连日奔波劳累,又或许是酒意上涌,他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阿福却不敢睡,强打精神守着。起初还一切如常,到了后半夜,月亮偏西时,他忽然听到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起初以为是风吹树叶,可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像是什么庞然大物在移动。
阿福心中一紧,连忙摇醒樊吉龙:“少爷!快醒醒!有动静!”
樊吉龙猛然睁眼,此时那声音已近在咫尺。二人定睛看去,俱是倒吸一口凉气——月光下,一个身高丈余的巨人正从林中走出!那巨人身披破烂黑袍,头大如斗,面色青黑,眼如铜铃,口中獠牙外露,双手指甲长如利刃,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阿福吓得腿软,“扑通”跪倒在地,却仍记得护主,嘶声喊道:“少爷快跑!”
巨人一步迈到近前,伸出巨爪将阿福提起。阿福拼命挣扎,却如蚍蜉撼树。樊吉龙大惊,拔出身旁钢刀砍向巨人小腿。这一刀用了全力,竟在巨人腿上划开一道口子,流出暗绿色粘稠液体。
巨人吃痛,低吼一声,将阿福塞入口中。可怜阿福只来得及惨叫半声,便没了声响。樊吉龙目眦欲裂,挥刀再砍。巨人这次有了防备,抬脚踢来。樊吉龙侧身躲过,手中钢刀顺势砍中巨人脚踝。
巨人暴怒,双爪齐出,抓向樊吉龙面门。樊吉龙就地一滚,险险避开,手中已多了一道黄符。他口中念咒,将符掷向巨人。黄符沾身即燃,烧得巨人哇哇怪叫。
十几个回合下来,樊吉龙渐感力竭。这巨人虽动作不算敏捷,但力大无穷,皮糙肉厚,普通刀砍只能伤其皮肉。樊吉龙心念电转,虚晃一刀,纵身跃上身旁大树。
本以为巨人不会爬树,谁料它竟抱住树干,笨拙却坚定地向上爬来。樊吉龙急忙从背上取下弓箭,连发三箭。前两箭射中巨人肩胸,第三箭正中左眼。巨人惨叫一声,跌落树下,却仍挣扎欲起。
樊吉龙不敢怠慢,又射数箭,箭箭命中。巨人终于不动了,躺在地上发出“嗬嗬”怪声。樊吉龙跳下树,取出怀中所有符咒,贴在巨人周身要穴,口中急念降魔咒语。
奇迹发生了——巨人身体开始缩小,变形,最后竟化作一只车轮大小的巨蝎!那蝎子通体漆黑,尾钩闪着紫光,虽已气绝,模样仍十分骇人。
樊吉龙瘫坐在地,大口喘气,汗水浸透衣衫。看着地上蝎尸,他恍然大悟:原来所谓“食人鬼怪”,竟是这巨蝎所化。想来它有些道行,能幻化人形,专在此岛诱杀登岛之人。
再看阿福,只剩几片残破衣物和些许血迹。樊吉龙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主仆虽名分有别,但阿福自幼跟随,情同手足,今日为护主惨死,叫他如何不痛?
哭了许久,樊吉龙强忍悲痛,将巨蝎拖到林中埋了,又为阿福立了个衣冠冢。此时天已大亮,他再无心欣赏美景,只盼三日期满,王二来接。
然而等到第三日黄昏,他在约定地点从午后等到日落,江面上船只来往,却无一靠近小岛。有一次有条渔船距岛不足百丈,他高声呼喊,船上人却像见了鬼似的慌忙摇桨离去。
原来那王二当日回去后,越想越怕,又贪了樊吉龙预付的船资,索性躲了起来,哪里还敢来接人。
樊吉龙食物早已吃光,只能摘些野果充饥。岛上野果不多,到了第五日,他已饿得头晕眼花,躺在岸边礁石上,望着茫茫江水,心中一片绝望。
“想不到我樊吉龙竟要命丧于此……”他喃喃道,眼前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感觉有人摇晃他,接着一股热流灌入口中。樊吉龙勉强睁眼,发现已不在岛上,而是置身一间破旧茅屋中。床边坐着的,竟是那日劝阻他的老船夫。
“公子醒了!”老船夫面露喜色,“你都昏睡一天一夜了。来,再喝点鱼汤。”
樊吉龙挣扎坐起,接过粗碗,热汤下肚,这才有了些精神。经老船夫讲述,他才知事情始末。
原来那日老船夫始终放心不下,第三日黄昏悄悄划船到岛附近观望。正巧看见樊吉龙挂在树上的外袍(为引人注意特意挂的),知他还活着,便壮胆上岛,发现他昏倒在岸边,背回船上。
“那王二不是东西!我早知他不守信用。”老船夫愤愤道,“昨日我在镇上见他喝得烂醉,还吹嘘白得了十两银子,真想揍他一顿!”
樊吉龙听罢,热泪盈眶,下床跪地磕头:“老人家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请受晚生一拜!”
老船夫慌忙扶起:“使不得使不得!公子是富贵人,折煞老朽了。”
樊吉龙执意要赠银百两,老船夫坚决不收:“我救你非为钱财。若为钱,当初就答应送你去岛上了。只是见你年纪轻轻,不忍看你去送死罢了。”
樊吉龙更加敬佩,问起老船夫家中情况。老翁叹气道:“老朽姓陈,年轻时有妻有子,本是美满之家。二十年前,我儿十五岁,一日在江边玩耍,不慎落水身亡。老伴哭瞎了眼,三年前也病故了。如今只我孤老头子一个,靠打鱼渡日,倒也无牵无挂。”
樊吉龙听罢,心中一动,诚恳道:“陈老伯,您若不嫌弃,我想认您做义父,接您到苏州奉养天年。”
陈老汉连连摆手:“不可不可!你是富家公子,我一个穷船夫,怎能高攀?”
樊吉龙再次跪倒:“老伯此言差矣。救命之恩大于天,若无您相救,我早已命丧荒岛。您无儿无女,我无兄长,这是天赐的缘分。若您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
陈老汉见他诚心诚意,老泪纵横,终于点头应允。
三日后,樊吉龙带着陈老汉回到苏州。樊父樊母听罢儿子经历,吓出一身冷汗,对陈老汉千恩万谢。樊母拉着陈老汉的手说:“老哥哥,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您的家。您救了我儿,就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
樊家特地为陈老汉收拾出一个雅致院落,配了两个小厮伺候。陈老汉起初过不惯富贵日子,樊吉龙便每日陪他说话、下棋,渐渐让他适应。樊父更是与陈老汉结为兄弟,二人常一同品茶垂钓,谈古论今。
三月后,樊吉龙如期完婚。婚礼上,陈老汉以高堂身份受新人跪拜,喜得合不拢嘴。婚后,樊吉龙收敛心性,帮着父亲打理家业,只在闲暇时研究法术,不再冒险。
每年清明,他必带家人到白龙江边,遥祭阿福。又出钱在江边修了座“平安祠”,供奉江神,请僧人超度岛上亡魂,并立碑警示后人莫要登岛。
陈老汉在樊家安享晚年,活到八十六岁无疾而终。临终前,他拉着樊吉龙的手说:“我这一生,丧子丧妻,原以为要孤苦终老,不想晚年得你为子,享了这十几年天伦之乐,死也无憾了。”
樊吉龙痛哭失声,以孝子之礼厚葬义父,碑上刻“义父陈公之墓,孝子樊吉龙立”。
而那白龙江鬼岛,自巨蝎被除后,再无怪事发生。有人壮胆上去,只见美景,不见鬼怪。只是岛上那些无名白骨,常令人唏嘘——不知有多少好奇之人,葬身蝎腹。
樊吉龙晚年常对子孙说:“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但须知敬畏。世间有些险,不必亲探;有些谜,不必全解。平安是福,团圆是金,莫要等失去了,才知珍贵。”
这段鬼岛奇缘,在苏州城传为佳话。而樊吉龙与陈老汉这段跨越贫富、年龄的父子情,更让人相信:世间真情,可渡一切凶险;人间善缘,能化所有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