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志怪故事四则：麻姑掷米、灯擎小儿、墨猪、瓜皮舟
一、麻姑掷米
看官且坐，今日不说朝堂纷争，不表江湖侠义，单讲四段发生在市井闾巷、寻常人家的志怪奇事。这四段故事，皆非凭空杜撰，或载于古籍残卷，或传于父老之口，件件贴近生计，桩桩关乎人心，初听似荒诞，细品藏真味。列位若听得入神，权当茶余饭后一消遣；若觉其中有几分道理，便不枉我这老叟费一番唇舌。
话说东汉桓帝年间，余杭有个蔡家庄，庄上有户人家姓蔡，户主名唤蔡经，世代务农，家境不算殷实，却也温饱无虞。蔡经为人忠厚，孝顺父母，唯独身子骨弱些，时常腰酸背痒，久治不愈。这年春日，忽有一道人登门，自称王方平，云游至此，闻蔡家有向善之心，特来结缘。蔡经见道人鹤发童颜，目光炯炯，知是异人，忙请入屋内，奉上清茶。王方平也不客气，坐定便道：“三日后，有位故人来访，届时烦请蔡施主备些薄酒，以尽地主之谊。”
蔡经忙问：“不知仙长的故人是何方神圣？也好让小的提前准备。”
王方平捋须一笑：“到时便知，只需洁净庭院，莫要喧哗即可。”言罢，起身告辞，蔡经苦留不住，只得送至门外，转眼道人便没了踪影。蔡经心中惊疑，却不敢怠慢，连忙嘱咐家人洒扫庭院，备下鲜果美酒，静候贵客。
到了第三日，午时刚过，忽有一阵香风拂面，庭院中霞光隐隐。蔡经抬头望去，只见一位女子缓步走来，身着素色道袍，发髻高挽，容貌清丽，只是那双手，却生得异于常人——手指纤长，指尖微微弯曲，竟似鸟雀的爪一般。女子见了蔡经，微微颔首，开口声如莺啼：“贫道麻姑，奉王方平道友之约，前来叨扰。”
蔡经忙躬身行礼，引着麻姑入内。刚进厅堂，便见王方平已端坐堂上，二人相见，互道寒暄，随即分宾主落座。蔡经在一旁侍立，目不转睛地打量麻姑，见她举止优雅，仙气飘飘，心中暗叹：果真是神仙人物。可看着看着，目光便落在了麻姑那双似鸟爪的手上，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我这背日日发痒，抓挠总不得劲，若能借仙姑这双爪搔上一搔，定然舒坦无比。
这念头刚在心底冒头，便听王方平陡然拍案，厉声喝道：“蔡经！麻姑乃上界神女，你怎敢心生如此亵渎之念！”
蔡经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发抖，话都说不囫囵。王方平怒目圆睁，喝道：“左右，将这狂徒拖下去，鞭笞其背，以惩不敬之罪！”
话音未落，便有两个青衣童子凭空现身，架起蔡经便往庭院中拖。蔡经吓得连声求饶，哭喊道：“仙长饶命！小子一时糊涂，再也不敢了！”
麻姑见状，轻摇螓首，莞尔一笑，对王方平道：“道友何必动怒，他不过是凡夫俗子，一时懵懂罢了，何必与他计较。”
王方平闻言，面色稍缓，却仍冷哼一声：“神女仁慈，饶你这一次，下次再敢心存不敬，定不轻饶！”
青衣童子闻言，松开蔡经，躬身退去。蔡经瘫在地上，冷汗浸透了衣衫，连磕数个响头，谢过麻姑不罚之恩。
麻姑缓步走到庭院中，见阶前晒着半簸箕陈米，因时日已久，米粒干瘪枯黄，便伸手撮起一把，笑道：“贫道无甚礼物，便以此米相赠吧。”说罢，扬手便将手中米往庭院中撒去。
只见那枯黄的米粒刚一落地，竟瞬间焕发出夺目的红光，粒粒皆化作丹砂，圆润饱满，色泽鲜亮，将整个庭院照得如同白昼，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清冽的异香。
蔡经与家人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王方平抚须笑道：“此乃仙家小术，不足为奇。”
众人正惊叹间，麻姑与王方平已起身作揖：“叨扰多时，我等亦该告辞了。”
蔡经忙挽留道：“仙长且留步，再饮一杯薄酒！”
二人却不答话，足尖一点，便化作两道霞光，冲天而去，转眼便没了踪影。
霞光散尽，众人再看庭院，那满地丹砂竟又变回了先前的枯黄陈米，粒粒分明，仿佛方才的奇景只是一场幻梦。王方平临走时，却在石桌上留了一粒丹砂，红光隐隐，触手温润。
蔡经将这粒丹砂小心翼翼地收进锦盒，供奉在堂屋之上。后来才知，这粒丹砂竟是神物，无论何人患了疑难杂症，只需将丹砂握在掌心，闭目凝神片刻，病痛便会烟消云散。蔡家将其视为传家之宝，世代供奉，凡乡邻有疾，皆慷慨相借，救人无数。蔡氏一族，也因这粒丹砂，积下无量功德，子孙兴旺，绵延数代。
二、灯擎小儿
唐朝末年，藩镇割据，天下纷乱，江陵府却是一派歌舞升平之景。时任江陵节院使的是个宦官，姓刘，名守澄，因攀附权宦，得此肥差，在江陵府作威作福，搜刮民脂民膏，百姓敢怒不敢言。
这年中秋，刘守澄在节院大摆宴席，宴请府中僚属与当地乡绅，一时鼓乐喧天，觥筹交错。席间，刘守澄满面春风，举杯笑道：“今日中秋佳节，与诸位欢聚一堂，当浮一大白！”
众人忙起身回敬，谀词如潮，满座尽是阿谀奉承之声。
夜色渐深，宴席正酣，忽有一阵阴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吹得满堂烛火摇曳不定。厅中众人正谈得兴起，无人留意。
忽然，有个小吏眼尖，指着厅中那盏丈高的蟠龙灯擎，失声叫道：“那、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席间的喧哗声戛然而止。
只见那灯擎顶端的灯盏旁，竟攀着一个尺许高的赤身小儿，浑身肌肤通红，只在腰间系着一条绛红色兜肚，生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那小儿手中捏着一根燃着的火柴，正顺着灯擎上的油绳，慢悠悠地向下爬。
刘守澄见状，勃然大怒，拍案喝道：“哪里来的野童，竟敢擅闯节院宴席！左右，将他拿下！”
几个侍卫应声上前，刚要伸手去抓，那小儿却“咯咯”一笑，身形一晃，竟如狸猫般灵活，在灯擎上攀援跳跃，任凭侍卫如何扑抓，都碰不到他一片衣角。
小儿玩闹片刻，手持火柴，竟径直朝着席上众人飘来。他身形矮小，在席间穿梭自如，伸手便将火柴往众人的冠带之上点去。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火柴触到冠带，便燃起一缕青烟，火光一闪即灭，众人的冠带却完好无损，唯有一股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众人吓得魂不附体，纷纷离席躲避，惊叫声、桌椅碰撞声乱作一团。刘守澄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躲在案几之后，颤声喝道：“妖童！休得放肆！”
那小儿却毫不在意，在席间穿梭嬉戏，将众人的冠带一一指点，引得满座惊惶。待玩得尽兴，他才“咯咯”一笑，转身便顺着油绳爬回灯擎顶端，身形一晃，便消失在摇曳的烛火之中。
就在小儿消失的刹那，灯盏中爆出一朵硕大的灯花，“啪”的一声落在案几之上。众人惊魂未定，定睛看去，只见那灯花落下之处，竟用炭笔写着四个遒劲的隶字：勿近奸宦。
刘守澄见了这四个字，脸色骤变，额上青筋暴起，厉声喝道：“妖言惑众！来人，将这字迹抹去！”
侍卫忙上前擦拭，却发现那字迹仿佛刻在案几之上，任凭如何擦拭，都无法抹去分毫。
宴席不欢而散，众人怀着惴惴不安之心各自归家。刘守澄更是心中疑窦丛生，当夜便派人四下搜寻那小儿的踪迹，却连半点线索都寻不到。
谁知次日清晨，江陵府便传来惊天消息：权宦田令孜意图谋反，事泄被诛，刘守澄因是田令孜心腹，被牵连其中，一道圣旨下来，满门抄斩。
消息传开，江陵百姓无不拍手称快。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那灯擎小儿，原是上天派来示警的异人。只可惜，宴席之上，众人皆被惊恐冲昏了头脑，竟无人领会那“勿近奸宦”的深意。后来，节院中的那盏蟠龙灯擎被百姓供奉起来，凡路过之人，都会驻足感叹一番，说这世间的善恶，原是上天都看在眼里的。
三、墨猪
明朝嘉靖年间，江南苏州府有个书生，姓苏，名墨卿。苏墨卿自幼聪慧，饱读诗书，在当地素有才名，人人都说他日后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苏墨卿也自视甚高，一心扑在科举之上，日夜苦读，焚膏继晷。怎奈时运不济，一连考了数次，皆是名落孙山。起初，他还能自我安慰，只道是发挥失常，可接连数次失利，他心中的傲气便渐渐被磨平了，只剩下满心的愤懑与不甘。
这年秋闱放榜，苏墨卿再次落第。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看着满室的诗书文稿，只觉得心中堵得慌。想起多年来的寒窗苦读，想起乡邻们的殷切期盼，想起父母的含辛茹苦，他心中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猛地站起身，将案上的文稿尽数扫落在地，又抱出藏书阁中的经史子集，一股脑地堆在庭院之中。
“我苦读十余年，竟连个举人都考不中！这些书，这些稿，留着何用！”苏墨卿双目赤红，状若疯魔，一把火便点燃了那堆书文。
烈焰腾空而起，火光冲天，将半边天都映红了。纸灰随风飘散，如同漫天飞雪。苏墨卿站在火堆旁，看着自己多年的心血化为灰烬，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就在此时，忽听火堆中传来一阵“咿喔”之声，似猪非猪，似人非人。苏墨卿心中一惊，定睛望去，只见那熊熊烈火之中，竟猛地跳出一头黑猪！
那猪通体乌黑发亮，皮毛之上竟隐隐浮现出无数篆隶文字，盘旋缠绕，如同天书一般。它身形不大，却生得肥头大耳，四蹄如墨，正站在火堆旁，“咿喔”作响，仿佛在吟诵诗文。
苏墨卿吓得连连后退，惊叫道：“妖、妖猪！”
那黑猪却不理会他，晃着圆滚滚的身子，径直冲进了藏书阁。苏墨卿紧随其后，只见那黑猪在藏书阁中横冲直撞，将残存的书籍尽数拱倒，张开大嘴便啃咬起来。它吃得飞快，片刻之间，便将满阁的藏书啃了个精光，肚子也渐渐鼓了起来，如同一个硕大的圆球。
苏墨卿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这情景荒诞至极，却又不敢上前阻拦。
片刻之后，那黑猪停下啃咬，晃着圆滚滚的身子走到庭院中，忽然蹲下身来，竟泻出一摊白练纸来。那纸张洁白细腻，薄如蝉翼，却空空如也，没有一个字。
苏墨卿看着满地的白纸，又看着那黑猪身上隐隐的文字，心中忽地灵光一闪，仿佛醍醐灌顶一般。他猛地跪倒在地，对着黑猪叩首道：“仙猪点化，小子明白了！这是上天要我摒弃陈腐的帖括之学，走出自己的路啊！”
那黑猪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咿喔”叫了两声，晃了晃脑袋。
苏墨卿自此幡然醒悟，他不再执着于科举功名，而是将家中剩余的钱财尽数拿出，购置了大量医书，潜心钻研岐黄之术。他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不出数年，便医术大进，成了苏州府远近闻名的神医。凡乡邻有疾，他都悉心诊治，且常常分文不取，深得百姓爱戴。
一日夜半，月色皎洁，苏墨卿正在灯下研读医书，忽听院中传来一阵猪叫。他出门一看，只见那黑猪正站在月光之下，对着他拱了拱手。苏墨卿忙走上前，刚要开口，那黑猪却转身踏月而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黑猪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路浓郁的墨香，经久不散，足足过了一个月才渐渐淡去。
后来，苏墨卿活到九十余岁才寿终正寝。他一生救人无数，留下了许多医案良方，被后人编纂成册，流传于世。人们都说，那头墨猪，原是文曲星座下的书灵，见苏墨卿困于科举，这才化身为猪，点化他走上了济世救人的正道。
四、瓜皮舟
南宋年间，吴门水乡，河道纵横，水网密布，百姓多以捕鱼为生。时值盛夏，酷暑难当，河岸两旁的垂柳蔫蔫地垂着枝条，连聒噪的蝉鸣都透着一股无力。
这日午后，一群顽童相约来到河边戏水。这群顽童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才六七岁，一个个脱得赤条条的，跳进河里便像泥鳅般穿梭嬉戏，打水仗、摸鱼虾，闹得不亦乐乎。
河岸上，有个小乞丐，约莫十岁光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蹲在河边，眼巴巴地看着水中的顽童嬉戏。他本是孤儿，靠着乞讨度日，平日里饿得面黄肌瘦，哪里有闲钱买吃食，更别说下河戏水了。
顽童们见他可怜，便喊道：“小乞丐，要不要下来一起玩？”
小乞丐摇了摇头，只是咧嘴一笑，目光却落在了河面上。只见一片被人丢弃的西瓜皮，正顺着水流慢悠悠地漂过来，那瓜皮碧绿，约莫巴掌大小，在水中打转。
小乞丐童心大起，伸出脚去，轻轻踏在了那瓜皮之上。
谁知刚一脚踏上，那瓜皮竟猛地晃动了一下，随即“噌”地一下，竟开始疯长起来。不过片刻之间，那巴掌大的瓜皮便长成了一艘丈余长的乌篷小船，船身碧纹荡漾，精致小巧，船内矮篷、船桨、竹篙一应俱全，甚至连船舷边都长满了翠绿的瓜叶。
顽童们见状，都惊得目瞪口呆，忘了嬉戏，纷纷从水里爬上岸，指着那瓜皮舟叫道：“妖船！妖船！”
小乞丐也惊得愣住了，站在船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一个顽童大声喊道：“小乞丐，快划过来！带我们一起玩！”
其余顽童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喊道：“是啊是啊，带我们一起！”
小乞丐定了定神，拿起船桨，轻轻一划。那瓜皮舟竟如离弦之箭般，顺着水流向前驶去，速度极快。顽童们见状，欢呼雀跃，纷纷跳上船去。
小船不大，却稳稳当当，载着十几个顽童，顺着河道一路向下游驶去。
也不知行了多久，眼前的河道豁然开朗，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湖出现在众人眼前。湖水碧绿如玉，湖面上开满了亭亭玉立的荷花，粉的、白的，挨挨挤挤，荷叶如伞，随风摇曳，空气中弥漫着荷花的清香。
“是太湖！是太湖！”有顽童认出了此地，兴奋地大叫起来。
众人纷纷下船，踩着湖中的汀步，采撷莲蓬，剥出清甜的莲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饿了，便有鲜鲤从船舷旁跃出，落在船上，鳞片闪着银光。顽童们将鲤鱼开膛破肚，架起篝火，烤得金黄酥脆，吃得满嘴流油。
他们在湖边唱歌、跳舞，追逐嬉戏，直到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才想起该回家了。
众人纷纷跳回瓜皮舟，小乞丐拿起船桨，正要划船，却见那瓜皮舟竟又开始慢慢缩小。不过片刻之间，便又变回了巴掌大小的瓜皮。
顽童们都慌了神，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我们怎么回去？”
小乞丐却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几枚菱角，分给众人，笑道：“莫慌，我们顺着河岸走回去便是。”
众人无奈，只得捧着菱角，沿着河岸慢慢往家走。待回到吴门，已是深夜。
各家父母见孩子平安归来，都喜极而泣，抱着孩子连哭带骂。原来，顽童们失踪了整整三日，各家父母都急白了头，四处搜寻，却毫无音讯。
顽童们将瓜皮舟的奇遇说与父母听，众人都啧啧称奇，只道是遇上了河神显灵。那小乞丐后来也被一户好心的渔民收养，长大后成了一名出色的渔夫，常常驾着渔船在太湖上捕鱼，每次捕鱼归来，都会采些莲蓬菱角，分给乡邻。
有人说，那瓜皮舟原是太湖龙女的玩具，因见小乞丐可怜，这才化作瓜皮，带孩子们去太湖游玩了一番。也有人说，这世间的奇遇，原是留给心地纯净的孩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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