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登基那日,为他的青梅竹马遣散了整个后宫。
当宣旨的公公走进我宫中时,我正将最后一支素银簪子插进发间。
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声音放得又轻又缓:
“娘娘,陛下开恩,特准您留在宫中颐养天年。往后一应份例,皆按贵妃规制来。”
殿内寂寂无声,只有窗外几声鸟鸣掠过。
我望着镜中那个眉眼间已染上风霜的女子,恍惚看见了8年前,那个被已故“太子妃”亲手塞到赵承毅手中的小侍女。
我也是后来才明白,这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缓缓起身,拎起桌上那个早已收拾妥当、看起来有些寒酸的小包袱,对着等待回话的公公摇了摇头。
“不必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烦请公公务必转告陛下——”
我顿了顿,迎着公公错愕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在心底盘桓了许久,此刻终于能说出口的字。
“阿妩走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径直走向那扇缓缓打开的宫门。
门外阳光刺眼,我却觉得,那是8年来,第一次真正照在我身上的光。
01
沈月凝在油尽灯枯前紧紧抓住我的手,将我的未来与太子赵承毅牢牢绑在一起。
她气息微弱却吐字清晰地说:“阿玥……往后由你替我照顾殿下,做他的侧室……还有询儿……”
她把年仅四岁的小殿下赵文询也塞进了我的人生轨迹。
宫里人人都说我苏静玥祖坟冒青烟,从太子妃贴身侍女一跃成为东宫良娣。
可他们不知道,这根枝头是用鲜血染红的。
在八年夺嫡路上,我替赵承毅挡过四次致命毒害。
为守护太子妃托付的小殿下,我连自己腹中骨肉都未能保全。
我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在深宫里磨得冰冷坚硬。
直到流产后万念俱灰时,赵承毅紧紧抱住我说他对我用情至深,要我陪他走下去。
我竟信了这深宫最不可信的帝王情爱。
直到他登基后,我在养心殿与“病故”八年的前太子妃沈月凝迎面相遇。
才明白自己这八年活成了天大的笑话。
原来赵承毅怕心上人在夺嫡中受伤,早导演了一出金蝉脱壳,用假死送她去江南。
只等他登基后再风风光光接回挚爱。
他登基第一道旨意就是为沈月凝遣散后宫。
可笑的是,出宫名单上唯独没有我的名字。
宣旨的刘公公温和解释:“陛下说苏良娣劳苦功高,可留在宫中颐养天年。”
我沉默许久,拎起收拾好的小包袱摇头:“不必了。请公公转告陛下,阿玥走了。”
从此山高水远,我再也不要见他。
遣散圣旨一下,前东宫乱成一团。
体弱的嫔妃当场晕倒,刚烈的竟撞桌角血溅当场。
她们和我一样,背后的家族都在夺嫡中押注赵承毅。
提心吊胆八年,等来的却是去道观了此残生。
绝望中她们涌到我门前哭喊:“良娣去求求陛下吧!您在陛下面前是不一样的!”
她们说得没错,在东宫众人眼中我确实“不同”。
托“临终”太子妃的福,赵承毅允我随意进出书房为他研墨奉茶。
他唯一的嫡子赵文询在我膝下养了八年。
当年他被流放,只有我陪他同去。
一路风霜雨雪,我们是过命交情。
可如今沈月凝回来了,我连养心殿门都进不去。
正午日头毒辣,我浑身发冷跪在养心殿外青石板上。
意识模糊却仍机械念叨:“求陛下开恩,放姐妹们出宫归家……”
不知跪了多久,才听见沈月凝娇媚的笑声。
她挽着赵承毅的手说:“陛下看,臣妾就说苏良娣舍不得宫中富贵。”
我费力抬头,隔泪眼望她。
扬州水土养人,她比八年前更年轻娇嫩。
想起当年病榻前,她也是这样把我的手放进赵承毅手中。
气若游丝求他纳我入东宫。
而我那时满心都是宫外等我成亲的韩江雪,是主仆情谊,是啼哭的小殿下……
直到她“咽气”,我成了东宫良娣。
我的生死祸福都系在赵承毅一人身上。
我微微侧脸,视线落在赵承毅身上。
他高高站在丹墀上俯视我,神情冷淡。
明黄龙袍衬得他威严得令人窒息。
真可笑。
做了他八年枕边人,流放路上我们分食同一个冷馒头。
如今他君临天下,我却连靠近他三步之内都做不到了。
02
东宫嫔妃终究被赶去道观。
太监粗暴收拾她们的衣物细软,像扔垃圾般丢上马车。
不知谁授意,平日低眉顺眼的太监此刻对她们疾言厉色。
甚至搜刮她们贴身体己银子,让她们“赤条条”离开。
反抗最激烈的是李侧妃。
她出身显赫将军府,父兄手握重权,是赵承毅夺嫡重要助力。
在沈月凝“病故”后第三年,她以侧妃之尊风光的进入东宫。
赵承毅倚仗她家族势力,曾为她灯下画眉,雪中作画。
如今这份宠爱随落败的将军府烟消云散。
狡兔死,走狗烹。
赵承毅用雷霆手腕集权,清理扶持他上位的权贵。
母家失势,她们像旧衣服被无情扔掉。
几个小太监拿麻绳要绑哭闹的李侧妃。
我冲过去厉声喝止:“放肆!你们敢对皇上妃嫔动手?”
太监尖声回呛:“马上要做姑子了还敢自称皇上女人?”
总管刘福急匆匆走来,一见我就呵斥太监,赔着笑脸。
我没理他,转身安抚李侧妃,塞给她我仅剩的银票。
她怔怔看我,最终沉默接过。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八年我们水火不容。
她骄横霸道,嫉妒赵承毅对“已逝”太子妃的深情,恨毒我这个“替身”。
她克扣我月例,夏天缺冰块冬天少炭火,还装小产诬陷我。
我为护养在膝下的赵文询,和她斗得你死我活。
没想到争了八年,都是在为别人做嫁衣裳。
李侧妃扶着我的手站直,半嘲讽半黯然叹息:“说到底,苏静玥,你还是比我可怜。”
“毕竟我没亲眼看着自己孩子断气在怀中。”
我曾怀过三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在一场宫宴上没了。
那晚我作为太子良娣喝了先帝赏赐的第一杯酒。
接着天旋地转腹痛,不省人事。
醒来宫女说大皇子下毒,已被废为庶人。
赵承毅坐我床边抚摸我额发,手心冰凉。
等宫女退下,他才哽咽说:“阿玥,对不起,我不得已。”
好一个不得已。
他用我和未出世的孩子做局扳倒大皇子。
赵承毅母亲是废后。
他虽为太子却过得战战兢兢。
前有战功赫赫长子,后有受宠新后所出嫡子。
他必须提前铲除威胁。
我理解他的不择手段。
皇位之争向来残酷,他若失败,东宫众人结局更惨。
赵承毅颤声问:“是不是很痛?”
我微笑反握他冰凉的手,将所有痛楚咽回肚子。
“不痛,殿下。臣妾只是做了个梦,醒了就过去了。”
赵承毅用力抱住我,滚烫液体流到我臂弯。
第二次是在流放路上。
我的宁儿已经两岁了。
二皇子构陷赵承毅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先帝听信得宠新后枕头风,东宫被御林军围住。
赵承毅及子嗣判流放三千里。
东宫诸妃只有我随他而去。
记得是腊月十五,出城时天黑下大雪。
最初几天赵承毅受刑高烧,几乎走不了路。
我怕他一睡不醒,在风雪里边背他边哼家乡小曲。
后来他身体好些就背我,学我的调子唱歌。
我们走了十五天。
小殿下赵文询哭闹要人抱。
我左手抱他右手抱宁儿,在雪地深一脚浅一脚走很久。
直到脚磨满水泡栽倒晕过去。
等赵承毅带人找到我时,小殿下安然睡着,宁儿被野狼咬断喉咙。
尸体凉透了。
后来赵承毅在流放地抓住二皇子把柄,东山再起。
他像变了个人。
白日是运筹帷幄的太子,夜里疯狂宠幸我。
在他漆黑瞳孔里我能看到翻涌的痛苦悔恨愧疚。
我的手指曾轻捻他鬓角一夜生出的白发。
想起宁儿走那天刚学会唤他“爹爹”。
想起他抱宁儿冰冷尸体时怆然迷茫的神色。
为人父母,他心底的痛不比我少。
很快我又怀孕,还是没留住。
我底子太弱,接连失去孩子又经历流放,身体早垮了。
六个月时莫名其妙流产。
太医说是一对成型龙凤胎。
大局已定,我的孩子终于能长大,可还是没留住。
03
最后一辆去道观的马车消失后,我拎包袱找到刘福:“公公是否少安排一辆马车?”
刘福低头核名册:“回良娣,十三位宫嫔都在这里。”
我拿过名册细看,竟真没有我的名字。
刘福换上笑脸:“陛下开恩,准您留在宫中养老,拨几十个宫女伺候,待遇等同贵妃。”
我皱眉:“皇后娘娘同意了?”
“自然。”刘福笑得更殷勤,“正是皇后娘娘建议的!娘娘说您将小殿下照护极好。”
他压低声音:“就为您和小陛下情谊,您也舍不得走不是?”
我沉默了。
为当年对沈月凝的承诺,也为十几年主仆情谊。
我护了赵文询八年。
他最初极其讨厌我。
年幼“丧母”的孩子戒备心重,将所有人当敌人。
他半夜用冷水泼醒我,故意撕坏我衣服,奉茶时向赵承毅告状。
但偌大东宫只有我细心看顾他衣食住行。
他得瘟病所有人避之不及,只有我不顾生死贴身照顾直至痊愈。
流放途中我为护他失去宁儿。
那段时间我痛不欲生想寻死。
是赵文询一次次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
他小小身子伏我身上哭喊:“姨娘别死!我会像弟弟一样孝顺您,若您离开就没人疼我了……”
我从混沌中清醒,红着眼紧抱他。
这么多年我早把他当亲生孩子。
可惜他没将我当亲生母亲。
想起在养心殿撞见沈月凝“复生”那日。
她手把手教赵文询写字,母子有说有笑。
赵承毅端坐龙椅捧茶望着这一幕,眼角含笑意。
珠帘外我如坠冰窟。
听见赵文询在沈月凝怀中撒娇:“娘,这八年孩儿想死您了。徐姨娘待我再好,终究不如您是我亲娘。”
珠帘外我久久僵立,手脚冰凉。
从回忆中抽身,我对刘福摇头:“劳烦公公给我安排马车。”
刘福愣住:“您要走?陛下说您不必去道观……”
我平静问:“陛下可说一定要我留下吗?”
“这倒没说。”刘福迟疑,“陛下说一切看您心意。”
我淡淡笑了:“公公是明白人。”
刘福沉吟片刻,叹气挥手给我调了马车。
出宫门前,我取下象征“良娣”身份的玉牌交给刘福。
“烦请公公告知陛下,阿玥走了,玉牌还给他。”
沉重宫门在身后合拢,我长舒一口气。
我苏静玥从侍女到良娣,在东宫牢笼活了二十年。
如今终于能离开了。
还有赵承毅。
天南海北,我再也不要见他了。
刘福觉得皇上赵承毅近来脾气愈发古怪。
他这个御前首领太监每天都战战兢兢。
一会儿嫌寝衣料子扎人,一会儿怨茶水太淡,连最爱吃的凤梨酥也嫌太甜腻。
刘福有苦说不出。
陛下忘了以前寝衣是苏良娣熬夜缝制,最是妥帖。
凤梨酥是苏良娣亲手烘焙,甜而不腻带独特清香。
自从四个月前陛下将苏良娣“安置”在偏远怡芳斋,就像忘了这个人。
只在日常琐事上越发较真。
刘福真怀念苏良娣在宫里的日子。
陛下虽生性凉薄,但有苏良娣陪伴劝慰,情绪稳定多了些人味儿。
记得流放前二皇子抓周宴上。
二皇子在满桌笔墨官印里左手抓胭脂右手抓肚兜。
苏良娣气得撸袖子要打他屁股。
二皇子撒丫就跑,良娣在后面追。
素来冷漠的太子殿下突然放声大笑,拦腰抱住良娣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在场宫人全都羞红低头。
刘福想起这场景就扼腕叹息。
都说当今帝后恩爱情深。
若放八年前还算得上。
如今沈皇后“死而复生”,刘福冷眼瞧着帝后相处总觉得不对劲。
一阵萧瑟秋风卷来,刘福赶紧取披风给皇上披上。
皇上却忽然站住不动了。
仰头望月,月光洒在他冷峻脸上,瞳孔越发深沉。
刘福眼皮一跳,想起今天是正月二十五!
是苏良娣生辰!
他心下一沉提醒:“陛下,夜深了,皇后娘娘还在养心殿等您……”
皇上冷冷“嗯”了一声,脚步却朝怡芳斋走去。
坏了!刘福急得团团转,试探问:“陛下若要去探访故人,奴才先让人通报收拾?”
皇上脚步一顿,冷厉目光扫来:“谁说朕要去看她?”
刘福苦着脸掌嘴。
皇上语气微缓:“朕只是想起怡芳斋门前有两棵槐花树。皇后素爱槐花,朕去取几枝。”
刘福笑容更僵。
陛下哎,这都深秋了哪来的槐花?
他偷瞥皇上冷峻侧脸,没敢说,默默提灯笼跟着。
怡芳斋门前没有槐花,只有满地枯黄落叶。
皇上突然开口:“她得知能留在宫中时是什么反应?”
刘福手心沁出冷汗:“回陛下……良娣自然是欣喜的。”
“有多欣喜?”
“欢欣雀跃……喜不自胜?”刘福搜肠刮肚想词。
皇上微弯嘴角,笑意未达眼底:“那朕冷落她这么多天,她为何不来寻朕?”
刘福还没想好答案,皇上已不耐烦推开怡芳斋落了锁的铜门大步走进。
一阵秋风卷过。
庭院枯叶堆了厚厚一层,满院寂寥蛛网暗结,不像有人住过。
赵承毅面色一沉,将每个房间一脚踹开。
想象中温婉惶恐的身影根本没出现。
只有满室灰尘一片空荡。
他走回跪伏在地的刘福面前:“她人呢?”
刘福抖得像筛糠:“娘娘……她走了。”
“她去道观了?”
“没有……她只说离开皇宫,没说去哪儿……”
风声呼啸,衬得沉默骇人无比。
赵承毅冷冷俯视刘福:“谁让你瞒着朕的?”
刘福性格温厚有余决断不足,没这胆子。
果然刘福拼命磕头:“是……是皇后娘娘吩咐奴才的……”
04
禁足皇后沈月凝三个月的旨意发下,刘福杖刑刚结束被人拖了下去。
天子一怒,雷霆万钧。
不久沈月凝在宫中寻死觅活的消息传到养心殿。
赵承毅平静放下朱笔:“让宫女看好皇后。告诉皇后,再闹便禁足一年。”
他喜爱沈月凝。
一是为她当年温和柔顺,那份少年夫妻之情让人怜意。
二是最重要一点。
他幼时生母失势被赶去冷宫,受尽欺凌衣食不全,以老鼠污水为食。
在他饿得奄奄一息以为要死在冬天时,是入宫陪公主伴读的沈月凝发现了狗洞。
她通过肮脏狗洞递他一块救命糕点。
记得女孩胆怯稚嫩声音:“小公公,您快吃吧,吃了就不饿了。”
那细声细气透着坚定的语调像道光照进他黑暗生命。
后来十年赵承毅从冷宫爬到东宫,手上鲜血越来越多。
只有夜深人静想起她的声音,才觉自己还算个人。
所以他愿倾尽所有护沈月凝一生周全。
可以给她至高无上尊位,为她遣散后宫,做“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这不意味他可允许她自作聪明动他的人。
苏静玥。
赵承毅想起她总是温顺笑意的脸,漆黑眼底一片阴沉。
她为什么要走?
她这么蠢笨懦弱毫无见识的女人,离开皇宫岂不是任人宰割。
难道是她怕沈月凝回来自己会失宠,所以想用这种方式欲擒故纵博取关注?
想到这里赵承毅紧锁眉头微微松动。
糊涂。
也是他对她太宽容才让她生出不该有的胆子。
天色渐明时苏静玥行踪传来。
负责暗卫官员跪地擦冷汗禀报:“……娘娘从正门出去雇马车到淮河乘船南下……”
赵承毅冷声打断:“三天。朕给你三天时间将人秘密带回,不许走漏风声。敢伤她一根头发,提头来见。”
负责官员讷讷应了,冷汗直流:“是……臣还有要事禀报。”
“在徽州探子来报……徐良娣近来与一当地男子关系颇为亲密……”
“听当地百姓说,他们貌似要成亲了。”
话音落下大殿一片死寂。
赵承毅垂眼默了一秒,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他抓起砚台狠狠摔在地上。
“砰——”
我没想到会在徽州与韩江雪重逢。
八年前他还是丞相府寄人篱下的贫寒秀才。
后来他金榜题名不愿留京城,主动请缨外放从九品小吏做起。
八年过去,他已是徽州百姓爱戴的父母官。
重逢那天我正在给店面刷最后一遍桐油。
既然在徽州定居,总要有安身立命的营生。
想来想去发现自己只会做糕点。
尤其我做的凤梨酥连赵承毅都曾赞不绝口。
于是我盘下小店面开糕点店。
狭窄店面内人头攒动,我忙得脚不沾地。
韩江雪隔着熙攘人群在街对面静静看了我许久。
直到人潮散尽他才缓步走来,弯腰拾起我掉落的铜钱递给我:
“我还当自己眼花了,没想到真是你,阿玥。”
我倏地站起手脚不知往哪放。
八年不见他变了好多。
当年清瘦少年如今身形挺拔神态从容,眉宇间透着一股威严。
他不再是当年在丞相府替少爷跑腿挤时间苦读的小厮。
现在是手握一方权柄的韩大人。
我想起规矩连忙要跪:“草民徐氏拜见林大人……”
膝盖没触地就被韩江雪扶起。
他低头打量我良久,微不可闻叹气:“阿玥,你怎么瘦成这样。”
一句话让我眼眶瞬间热了。
韩江雪虽为官却不喜官邸铺张,与百姓同住一条巷子。
他知道我还在找落脚房子,隔天又踏进我糕点店。
他笑吟吟拎着两条上好五花肉,连哄带骗将我安置在他家隔壁。
不大不小的院子中间只隔一丛盛开紫鸢花。
我们成了邻居。
抬头不见低头见朝夕相处。
韩江雪从不问我八年经历,也不问我为何孤身狼狈出现在徽州。
他像早猜到结局又像根本不感兴趣。
只是拉我聊小时候在丞相府的趣事。
白天他派人送我到糕点店,傍晚算时间来接我。
晚上我站屋檐下等他下衙回家,隔着篱笆分享新出炉糕点。
日子久了坊间难免有风言风语。
我再踏进糕点店时熟客都笑嘻嘻喊:
“哎哟,韩夫人您怎么还在卖糕点?”
“我们能吃到官太太亲手做的糕点呢。”
我急得脸通红连连摆手解释不是。
直到一年长夫人拉我手笑道:“徐老板别瞒啦。我夫君听韩大人说正准备去你家提亲!”
我怔住了。
想起昨晚韩江雪隔紫鸢花看我的目光。
月色下他眸光晦暗不明,我能清楚看见他眼中小小局促不安的倒影。
当晚我做了很多梦。
梦到小时候我不小心打坏沈月凝最喜欢头面,被管事嬷嬷拿皮鞭抽得皮开肉绽。
是小小韩江雪不顾一切冲来扑我身上,用瘦弱脊背替我挨剩下十几鞭。
惩罚结束后我看他被打烂的手心难受掉眼泪。
小韩江雪却从怀里掏出被捂温热的凤梨酥小心塞我手中,咧嘴笑:
“阿玥别哭。这是老爷上午赏我的没舍得吃。你快吃,吃了就不痛了。”
画面转到他考中秀才那天。
他抿唇一脸严肃同我说:“阿玥你等我。等我考中进士就去求小姐将你送出东宫。到时我们成亲。”
四下无人我踮脚亲他一口:“好,我等你。”
余光里他垂着眼耳朵却红透了。
……
就在这时赵承毅阴郁冷漠的脸突然浮现。
我“啊”的一声惊醒,冷汗霎时浸透中衣。
光影绰约间韩江雪高大身影与我交叠。
他俯身用手背探我额头脸色凝重:“阿玥你发高烧了。”
他像想起什么再次叹息,声音带着无奈和一丝听不懂的疲倦。
“东宫八年,那个人……赵承毅……便让你如此放不下,以至于梦中都不得安宁吗?”
我闭眼无力回答。
这一病来得汹汹病得很重。
城里大夫换了好几个也诊不出什么病,只说是郁结于心忧思成疾。
韩江雪向上峰告长假衣不解带守我床边亲自喂水喂药。
我想让他不要管我,我这种人不值得他搭上官声前途。
他只是轻轻按我眼神平静坚定:“阿玥,为官不易。然而官途和你比起来总要差一些。”
七日后深夜我终于感觉身体好转不再昏沉。
我睁眼见韩江雪坐床旁木椅上半阖着眼头一点一点满脸倦色。
我坐起借月光看了他很久。
忍不住伸手想触碰他紧皱眉头和眼下青黑。
就在指尖即将碰到他那一刻——
“砰!”
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
我还没来得及收手错愕转头与门口逆光而立脸色铁青的男人四目相对。
是赵承毅。
我以为高烧未退还在做梦。
这里是徽州与京城相隔千里。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
他怎会不声不响出现在这么远的地方?
05
宽大摇晃的马车里我跪在赵承毅脚下浑身冰凉。
车厢内气压低得几乎让人窒息。
一只大手倏地铁钳般掐紧我下巴逼迫我抬头。
我吃痛下一秒整个人被他粗暴抵在冰凉车壁上。
赵承毅的脸在我眼前放大。
他双眼布满红血丝像多日未曾合眼盯着我声音平静得可怕:
“朕为早日赶来徽州五夜没合眼跑死三匹御赐宝马。”
他死死盯着我一字一句问:“苏静玥你告诉朕。”
“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们之间腌臜事!朕耳目遍布四洲!”
“他是谁?他是你当年宫外私定终身婚配对象!”
“你这次千方百计跑到徽州就是来找他想跟他成婚再续前缘对不对?!”
眼泪汹涌而出我被他掐得几乎无法呼吸拼命摇头:
“陛下……不是的……我们只是偶遇……”
“我……臣妾连失三子身心俱疲……出宫只想散心……来徽州之前臣妾真不知道他在这里……”
“他照顾臣妾只是出于同乡之情并无半点逾矩……那些传言只是街坊以讹传讹……”
赵承毅沉默用指腹粗暴抚摸我脸颊擦去眼泪。
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我心底恐惧压倒一切顾不上别的俯在他脚边哀哀恳求:
“求陛下开恩放了他……他是朝廷命官是好官……求您不要杀他……”
“哪怕……哪怕是看在臣妾为您生过三个孩子看在……我们宁儿份上……”
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赵承毅手指依然钳我下巴力道没有丝毫放松。
“看在宁儿份上?”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近乎残忍玩味,“苏静玥你倒是很会找理由。”
他猛地松手我向后跌坐在地板上下颌传来尖锐疼痛。
他居高临下看我眼神复杂难辨有怒火有审视还有一丝无法理解痛楚。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他冷笑,“你觉得朕冷酷无情觉得朕利用了你们母子现在沈月凝回来了你就想一走了之去找旧情人双宿双飞?”
我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渗出拼命摇头说不出完整话。
“你错了。”他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强势,“你是朕的女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就算朕不要你了你也只能老死在宫里而不是在外面和别的男人牵扯不清!”
“我没有……”我找回声音带着哭腔辩解,“我和韩大人是清白的……”
“清白?”赵承毅像听到天大笑话嘴角勾起讥讽弧度,“他守在你病榻前你伸手想触碰他这就是你口中清白?若非朕及时赶到下一步你们要做什么?”
我哑口无言当时情景确实容易引人误会。
“朕已查清楚。”他转身不再看我声音恢复帝王冰冷,“韩江雪徽州知府政绩卓著官声不错。可惜他不该碰朕的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顾一切扑过去抓住他衣摆:“陛下!求求您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知好歹私自出宫与韩大人毫无关系!他是好官徽州百姓需要他求您不要迁怒于他!”
赵承毅没有甩开我只是沉默站着车厢内气压低得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疲惫:“在你心里是不是永远都觉得是朕对不起你?”
我愣住抬起头泪眼模糊看他挺拔却显孤寂背影。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为朕挡毒为朕失去孩子为朕吃了多少苦?”他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我心上,“朕都知道。”
“可是阿玥,”他第一次在盛怒下叫我小名语气带着深深无力,“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朕没得选。”
“大皇子势大若不借此机会扳倒他死的就是整个东宫包括你包括询儿。”
“流放路上朕自身难保宁儿的事……是朕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痛。”
“朕知道你恨知道你怨。”他慢慢转过身眼底红血丝更明显,“可朕以为至少你会明白朕对你……并非全然无情。”
我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痛苦挣扎心中冰墙似乎裂开缝隙。
八年点点滴滴那些深夜陪伴那些流放路上相依为命那些失去孩子后他无声愧疚补偿并非全是虚假。
“可是……沈皇后……”我哽咽着无法忘记养心殿前刺眼一幕。
“月凝是朕结发妻子于朕有恩。”他打断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决断,“朕护她周全予她尊荣是责任也是偿还。”
他目光再次落我脸上深邃专注:“但这不代表朕心里没有你的位置。”
“遣散后宫独独留下你并非只为询儿或念旧情。”
他伸出手指尖轻拂我红肿下颌动作带着罕见轻柔,“是朕……不想你离开。”
我彻底怔住大脑空白无法消化他话语中含义。
评论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