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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系列魔幻悬疑小说第十二集:絮缠衰草,命门那撮毛,拴着人的运道

外婆那本蓝布手札磨得发亮,翻到第七十三页时,纸边脆得像晒焦的蚂蟥皮,稍一用力就簌簌掉渣。这页没画那些勾魂似的人脸,只用朱

外婆那本蓝布手札磨得发亮,翻到第七十三页时,纸边脆得像晒焦的蚂蟥皮,稍一用力就簌簌掉渣。这页没画那些勾魂似的人脸,只用朱砂在纸上戳了个圈——后脖颈往上,衣领子磨得发亮的那块骨头缝,旁边的墨字深得像干了的血:“男子絮在项,如草缠枯树;妇人发掩命门,似鬼拍窗。”字底下压着半根黄头发,硬邦邦的,是从陈老蔫后颈那撮“衰毛”里薅下来的,闻着有股矿洞子的霉味。

我们那穷山沟有自己的讲究,管后颈窝那撮总戳出衣领的乱发叫“絮”。老辈人说那是命门的火苗子,得敞着,让日头晒,让山风刮,火苗才旺得能烧开水。谁要是把这地方捂严实了,尤其是男人,就像灶膛里塞了泡过水的棉絮,浓烟裹着火星子往上蹿,就是烧不旺锅底,日子准得拧巴成麻花。

陈老蔫就是这话的活注脚。

那年开春的风邪性,南阳县的黄土里还埋着冰碴子,刮在脸上像刚淬过火的铁片子,疼得人龇牙咧嘴。铁山玉雕铺的狗剩师傅托人捎信来,说他远房表叔陈老蔫从玉矿回来了,人魔怔了,整天对着院里那棵半死的老槐树说话,嘴里咕哝的东西,比矿洞深处的水声还含糊。

捎信的汉子缩着脖子,哈出的白气糊住了眉毛:“蔫叔后脖颈上那撮毛,长得能扎着脊梁骨,油乎乎的打绺,跟山魈似的,夜里瞅见能吓掉魂。”

外婆正坐在门槛上挑艾草,枯手指捏着艾梗,一折一个响,绿汁儿顺着指缝往下滴,沾着泥点。她没抬头,下巴一点门槛:“那不是絮,是他自己拴自己的魂索,再不解,人就成槐树根了。”

我跟着外婆往村西头走,陈老蔫家在最背阴的坡上,土坯墙裂着手指头宽的缝,里面塞着干枯的玉米叶,像冻裂的伤口里嵌着的痂。院门歪得快贴着地,一推就“吱呀——”喊疼,声儿像快断气的老驴。院里的老槐树叶子掉光了,黑枝桠歪歪扭扭地指着天,像被打断了骨头的胳膊,树下蹲个人,蜷得像块风干的牛粪。

那就是陈老蔫。听见动静,他慢慢扭过头,我先瞅见的不是他的脸,是后颈那撮毛——灰白头发沾着泥和油,一绺一绺垂在嶙峋的脊梁上,转头时晃悠着,像条刚死透的蛇。那毛严严实实盖着命门,看着就让人胸口发闷,像堵了团湿棉花。

他的脸皱得像泡过水的核桃,眼窝塌下去,黑洞洞的,望着我们时,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嗬嗬”响,像破风箱在抽气。

“老陈兄弟,”外婆蹲下去,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在冻硬的土坷垃上,“在矿上背石头,是扛活儿;回了家还背着,是扛啥?”

陈老蔫的眼珠动了动,浑浊得像搅了泥的水。他没说话,又扭回头,枯手指去抠槐树皮,一块一块往下撕,露出里面惨白的木头,像新揭开的伤疤。

外婆没再问,伸手撩开他后颈的毛。指腹刚碰到那块皮肤,她就“嘶”了一声——那地方凉得像井水里泡的石头,还发黏,沾着细土,摸上去像摸到了河底的烂苔藓。后来外婆在手札上补了行字:“命门成冰窖,絮作腐草绳,阳气堵死了,魂就飘了。”

隔壁王婆子挎着菜篮子路过,扒着墙头就喊,嗓门大得能惊飞树上的麻雀:“神相婆婆,您可得救救老蔫!他在矿上砸伤了腰,回来就成这样了!那撮毛留了三年,说矿上老师傅都这么留,能挡灾——我看是招灾!”

外婆从布包里摸出那把老剪刀,铁柄磨得发亮,剪口闪着寒光,在阴沉的院里像块碎冰。“挡灾?”她冷笑一声,唾沫星子砸在地上,“矿洞子深处的阴气,全让这撮毛吸了,跟着他回了家。这不是挡灾,是把阎王爷的请柬揣兜里了。”

她让我按住陈老蔫的肩膀。这蔫人突然爆发出蛮劲,胳膊甩得像铁棍,喉咙里发出野猪似的哼哼。外婆不管这些,一手揪住那撮毛,指节捏得发白,一手举着剪刀,“咔嚓”一声——那声响脆得像咬开冻梨,毛齐根断了。

断发掉在地上,像一捆沤烂的草,还冒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黑烟,飘到槐树根就没影了。

邪门的是,毛一断,陈老蔫就像被抽了筋骨,“扑通”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可那黑洞洞的眼睛里,慢慢有了点光,像快灭的油灯又挑了挑灯芯。

外婆从篮子里抓出艾绒,往石臼里一扔,加了半瓶白酒,捣得黏糊糊的,搓成手指粗的条,点着了。火头蓝幽幽的,她捏着艾条悬在陈老蔫光溜溜的后颈上,离皮肤一寸远。艾草的苦香混着白酒的辣气,一下子弥漫开来,呛得我打喷嚏,却暖得人骨头缝都舒服。艾条烤得皮肤发红,滋滋地响,像烤红薯时渗出的糖汁,陈老蔫开始哼哼,身子却不僵了,慢慢软下来。

“命门是人的根火,”外婆一边转着艾条,一边说,声音飘在风里,“根火得敞亮着,不能用烂毛絮捂着——男人的根火要旺,就得让日头晒着风刮着;女人头发长,也得扎紧了,别让发梢子在命门上扫来扫去,那是把精气神往阴沟里扫。”

艾灸了半个时辰,陈老蔫打着呼噜睡熟了,嘴角还挂着口水。外婆让我捡了那撮断发,用黄纸包成小包袱,塞进灶膛。火苗“腾”地舔上来,纸包“噼啪”响,飘出股怪味,不像烧头发,倒像烧着了陈年的旧木头。

过了三天,陈老蔫醒了。他还是不爱说话,却会自己拎着扫帚扫院子,给老槐树浇水——那树的枝桠上,居然冒出了点绿芽,嫩得像婴儿的指甲。又过了半个月,他扛着锄头下了地,荒了的地里,被他刨出一道道新土印子,黑黢黢的,透着活气。村里人都说,老蔫的魂,让外婆从那撮毛里给拽回来了。

外婆说起那些爱留山羊胡的男人,也有说法。她指着镇上的画匠赵糊涂——那人的胡子留得油光水滑,像抹了猪油,走路都要抬手捋两把。“下巴属水,是肾的菜园子,”外婆撇撇嘴,“你在菜园子里种杂草,除非你是旱死的苗,要这点草挡太阳。寻常人留着,就是让草吸了元气,越老越颓,还招那些不清不楚的烂桃花。”后来赵糊涂果然栽在女人身上,被人堵着门骂,胡子剃了,脸也瘦了,倒比以前清爽了不少。

去年我回村,特意绕到陈老蔫家。那棵老槐树长得枝繁叶茂,绿得能滴出水来,他正坐在树下编筐,手指灵活得不像个干过粗活的。看见我,他咧开嘴笑,牙没剩几颗,却亮堂。阳光晒在他光溜溜的后颈上,那块皮肤黑红黑红的,像晒透的红薯皮,暖烘烘的。

我工作室的案头,至今摆着外婆那把老剪刀。每次有客户来,尤其是那些眼皮耷拉、浑身没劲儿的,我总先瞅一眼他们的后颈和下巴。若见着不该有的“絮”或“须”,就想起外婆的话——人的运道,有时就系在这些没人在意的地方。剪断一撮烦恼丝,说不定就打开了一扇亮堂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