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九年的重阳夜,洛阳大宅的庭院里摆满了菊花。石守信独坐凉亭,手中把玩着一只金杯——那是二十四年前,官家在讲武殿亲手赐下的。杯身刻着四个字:丹心许国。
他忽然将杯中酒泼在地上,酒渍在月光下像一滩暗血。管家远远看着,不敢近前。只有老仆石福知道,老爷泼酒的时候,定是想起了陈桥驿那个雾气弥漫的黎明。

铁甲少年
后晋天福年间,汴梁城外的校场。十六岁的石守信已经能开三石弓,使一杆四十斤的铁枪。
“小子,可敢与某比试?”一个赤膊大汉提刀上前,那是禁军教头王审琦。
石守信不答话,挽弓搭箭,连发三矢,箭箭正中百步外飘落的柳叶。末了才拱手:“枪箭小技,何足挂齿。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安能在此斗狠?”
这话恰好被路过的枢密使郭威听见。郭威驻马问:“汝欲建何功?”
少年昂首:“愿为天下开太平。”
郭威大笑,当即收为帐前亲兵。临行前,师傅将祖传铁甲交给他:“此甲随某三十年,今日赠你。记住,甲胄再坚,护不住糊涂心。”
陈桥风雪
显德七年正月初三,北征大军行至陈桥驿。是夜大雪,石守信值守中军帐。赵匡胤解下大氅披在他身上:“守信任劳苦了。”
“都点检待某恩重,守信万死难报。”
四更时分,赵光义和赵普掀帐而入,将一袭黄袍捧到赵匡胤面前。帐外,数万将士的呼声如潮水涌来。
赵匡胤却沉吟不语。赵普急道:“大事将成,将军何疑?”
石守信忽然单膝跪地:“末将愿为先锋,保将军入汴梁。若有差池,愿领军法。”
黎明时分,城门洞开。守将正是石守信旧部——三日前,他已暗中联络妥当。当赵匡胤的马蹄踏过汴河虹桥时,石守信的铁甲上结满冰霜,分不清是雪是汗。
次日,赵匡胤登基,改元建隆。石守信拜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领归德军节度使。封赏那日,新帝执其手叹道:“非卿开城门,朕安得至此?”

杯酒释兵权
建隆二年七月初九,讲武殿夜宴。酒过三巡,太祖忽掷杯长叹:“若非尔等,朕无今日。然天子亦大艰难,终夕未尝安枕。”
满座皆惊。石守信离席叩首:“陛下何出此言?”
“人孰不欲富贵?一旦有以黄袍加汝身,虽欲不为,其可得乎?”
殿中死寂。石守信缓缓抬头,看见烛火在太祖眼中跳动。他想起十年前郭威篡汉,想起月前李筠、李重进相继反叛,想起昨日街头孩童传唱“点检做天子”的旧谣。
忽然笑了:“臣等愚钝,乞陛下哀矜,指示可生之途。”
次日,石守信第一个上书,请解兵权。太祖准奏,授为天平军节度使,赏赐无算。离京那日,太祖送至汴河码头,亲斟一杯酒:“卿善自爱。”
石守信一饮而尽:“臣今生再不着铁甲。”
船行至河心,他忽然命人打开赏赐的十大箱珍宝,抓一把金珠撒入水中。副将惊呼:“此陛下所赐!”
“正是陛下所赐,才要散去一些。”他望着渐远的汴梁城,“留多了,睡不着。”
洛阳二十年
石守信在洛阳一住就是二十年。他广置田宅,蓄养声伎,每宴必通宵达旦。洛阳人皆道:“石王爷真会享福。”

只有老仆石福知道,老爷常在深夜独坐书房,对着那副挂在墙上的铁甲发呆。甲胄已生红锈,胸口的护心镜却擦得锃亮。
太平兴国二年,太宗亲征北汉,路过洛阳。石守信白衣郊迎三十里,奉上家财半数以助军资。
太宗扶起他:“老将军何必如此?”
“臣不能披甲执锐为陛下前驱,唯有此心可表。”
宴席间,太宗忽然问:“当年陈桥之事,卿后怕否?”
石守信从容答:“怕。怕的是万一事败,累陛下成千古罪人。幸而天命在宋。”
太宗默然,良久举杯:“满饮此杯,前尘往事,俱付东流。”
金杯之重
石守信晚年信佛,在宅中建精舍,日诵《金刚经》。但他从不布施寺庙,只将钱财散给洛阳贫户。
儿子石保兴不解:“父亲既积善,何不为来世修福?”
他指着那副铁甲:“为父此生,已杀人无数。些许钱财若能活人,便是赎罪。至于来世...”他顿了顿,“若有来世,愿投生太平年月,做个田舍翁足矣。”
临终前三天,石守信召集儿孙到病榻前,指着那套铁甲和金杯:“我死之后,甲胄随葬,金杯留下。”
“这是为何?”
“甲胄是武将本分,当带走。金杯...”他咳嗽起来,“金杯是天子恩典,要传下去,让子孙记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言毕,阖目而逝,年五十七。
尾声
石守信的葬礼极尽哀荣。太宗辍朝三日,追封威武郡王,谥“武烈”。
下葬那日,洛阳百姓自发沿途祭奠。一个老兵在人群中忽然跪下,放声大哭:“石王爷走了,陈桥的老兄弟,一个不剩了!”
而此时在汴京大内,太宗正把玩着另一只金杯。杯身也刻着四字:**与国同休**。
内侍问:“陛下,此杯赐予哪位将军?”
太宗将杯子放回匣中,锁上铜锁:“暂且收着。将来...总有用时。”
窗外秋风起,吹得殿角铁马叮咚作响,如甲胄相击,又如金杯轻碰。只是那声音渐行渐远,终至不闻,仿佛一个时代正缓缓合上它的铁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