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舍不得花钱,为啥严监生就叫吝啬,而方志敏叫节约?

望月舒心 2023-02-20 16:52:49

女儿在家上网课时,先学了课文《两茎灯草》(主角严监生),接下来学《清贫》(主角方志敏)。看着看着,她按下按钮暂停键问道:“妈妈,都是舍不得花钱,为什么严监生是吝啬,方志敏是节俭呢?”我怔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恰当解释,勉强给她说了几句:吝啬是有钱也舍不得花,节俭是不浪费,把钱花在真正需要的地方。

给她做出的解释寡淡无味,我很不满意,她也觉得索然。显然,这不是她真正的疑问所在。我没能解释到位,不过觉得小孩子能有这种思考并发问挺有意思,于是不吝表扬。孩子的疑问也引发我很多思考。下午休息时,我找来金克木的文章《两根灯草》(《光明日报》1995年1月25日)和女儿一起读了一遍。然后,随意闲聊几句,说起同一个文本,不同的人阅历不同,阅读体验原本不同,可以有多种解读,“一千的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教材的学习方式,都是整齐划一按一种方式进行标准化解读。

实际上,对作品的欣赏是见仁见智的,和个人的阅历和感悟密切相关。如果局限于一种理解,并视为天经地义,于思维于眼界于判断都是种禁锢。我还和她说了尽信书不如无书之类。女儿毕竟还小,看她似懂非懂的样子,我也没再多说。其实,不管是谁,多想多说都是一己之见,不是准则不是真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而已。但也正是不同的想法相互碰撞与激荡,才能加深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与认识。

吝啬与节俭

2011年3月21日,为纪念吴敬梓诞辰310周年,中国邮政发行了《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儒林外史》特种邮票1套6枚,《两根灯草》是票面中六个故事之一。

金克木曾在文章中回忆过特殊年代的艰苦生活,因为联想产生感发,认为严监生看重灯草是勤俭节约,是为了家人和后代着想,大可不必对他鞭挞嘲笑。文中他对严监生有这样的理解:

我在离开这世界顷刻间还舍不得一根灯草,是为我自己吗?我为的是全家,不是为我一个人。我为的是以后,为的是世上已经没有我的将来。我临去时心中已经没有了自己,只有全家。我可以没有生命……我为的是活下去的子孙后代,不是为自己呀!难道我应当想,只要自己活得痛快,哪管我死后别人怎么样?我活着为全家节省,死时还记挂着全家,有什么不对?你们为什么嘲笑我?我现在明白了。在你们眼里,像我这样无我又无私,重物又重人,重别人过于重自己,重活人甚于重死人,真是可笑之极了。原来你们讲的大公无私就是只要自己眼前有利,哪管什么别人,什么全体,什么以后,自己就是公,别人都是私,那就难怪我成为笑柄了……

金克木

这样理解严监生,他就不是吝啬了,他惦记家人的想法非常平实朴素,也不再那么可笑了。节俭是一种生活方式,并不损害他人,平凡你我的生活里,升斗小民的日常中,至于嘲笑的资格,就更值得论证,毕竟很多人的父祖辈都是从特殊年代度劫过来的,节俭是他们不堪回首的生命烙印。

民谚有“老不舍心,壮不舍力”一说。人到暮年,心余力绌,仍为子孙后代操心劳神的事例随处可见。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严监生,他撒手人寰之际还惦记活着的家人,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讽刺的是他极尽节俭攒下的家产,死后竟被哥哥霸占。巧取豪夺别人的血汗所得,我们从来都不陌生。

在《儒林外史》里,严监生是个多维立体血肉丰满的人物,在物质上他一向宽于待人,严于待己。他的言行与心理都承载着作者丰富的艺术表达。教材中仅节选一个片段,从中得出吝啬的结论,本身就是断章取义。一个鲜活的艺术形象,多年来被几百字压成了扁扁的可怜的标本,单薄又可笑。我们看不到他胆小怕事、谨小慎微、用心良苦的性格,也看不到他为发妻治病的慷慨,为哥哥闯祸埋单的温情。

他临终举起的两根手指,怎样理解应该遵从小说中人物的性格逻辑,他在拿掉一根灯草的节骨眼上断气了,可能是心愿得偿也可能是种巧合。就算是惦记灯草,也有节俭与吝啬的不同理解。文学作品很多时候都是多义多解的,这也是作品的魅力之一,就算让吴敬梓去解释,他也未必能条分缕析如语文老师那样说得清楚。何况语文老师对此情节早就多有异议。但在公众的印象里,严监生的名字早已被标签化概念化,这源于一直以来简单粗暴的灌输式解读。这种解读方式的讽刺感足可以写进《儒林外史》。

理想与现实

我读着,想着,觉得以金克木的一段引文来理解方志敏的节俭也说得通。只不过这样理解太低调、太平民意识了。把严监生和革命者相提并论,又像是对革命者的亵渎。毕竟多年来严是我们嘲讽的典型,方是几代人仰视的高度。一代又一代人对方志敏的学习和颂扬,我们习惯了那种高度——理想、信念、人生观、价值观等。我上学时,也学过这篇课文,题目是“你们想错了”。我把女儿的课本拿来又重看一遍,心里五味杂陈,是欲辩已忘言,也是欲说还休。引一句方志敏的话,每个人都可以各自体会:

你们要相信我的话,不要瞎忙吧!我不比你们国民党当官的,个个都有钱。我今天确实是一个铜板也没有。我们革命不是为着发财的!

方志敏坚定的理想信念是他献身革命、舍生取义的内在动力。他作为革命者的家国情怀,也是为活下去的子孙后代有更好的生活。他对未来中国充满了热切的期盼。在《可爱的中国》中,他描绘了对中华民族复兴的美好畅想:

欢歌将代替了悲叹,笑脸将代替了哭脸,富裕将代替了贫穷,康健将代替了疾病,智慧将代替了愚昧,友爱将代替了仇恨,生之快乐将代替了死之忧伤,明媚的花园将代替了暗淡的荒地!

方志敏

《可爱的中国》手稿

他在理想的蓝图上,描画了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的各个方面。当年,千千万万的方志敏们抛头颅洒热血,是为了给今天的我们创造新生活。如今,我们可以深思,他们的遗愿实现了多少?他们以生命换来的点滴成果,都值得我们百倍珍惜。他们没有实现的愿望,我们本当继续努力,就像一直大力倡导的那样——继承先烈的遗志。而继承的真意绝不是交给反复的印刷和磨破嘴皮、听出耳趼的“说教”。

良知与反思

他“经手的款项,总在数百万元;但为革命而筹集的金钱,是一点一滴地用之于革命事业。这在国民党的伟人们看来,颇似奇迹,或认为夸张。” 再对照金克木对严监生的理解“原来你们讲的大公无私就是只要自己眼前有利,哪管什么别人,什么全体,什么以后,自己就是公,别人都是私,那就难怪我成为笑柄了……”“国民党的伟人们”嘲笑方志敏的心理,我们是太过陌生,还是太过熟悉?我们嘲笑严监生的心理,是否早被金克木先生说穿?两种不同的嘲笑是否有着逻辑的相通,是否有着心理的呼应,是否有着异代同声与同频共振?如果是同样的逻辑,同样的境界。我们一代又一代学习先烈时,是不也该先扪心自问一下,我们是在什么逻辑什么境界上学习的?有没有把先烈的事迹庸俗化理解,或者是讲得很崇高,做得很卑下,甚至南辕北辙呢?如果这样,难道不是对先烈精神的一种亵渎吗?

时移世易,同样不变的教育素材,讲给新生代的孩子,还按照多年前的思路一以贯之讲下去,是不有些像刻舟求剑?多一重反思,会多一重所得,有则改之无之加勉也未尝不可。胡适提倡“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

先烈的事迹是教育后人的宝贵精神资源,但需要真心诚意地传承。如果在宣扬一种崇高的精神时,宣扬的人自己都不信,而期待所言能哺育他人的心灵,这和缘木求鱼有什么区别?“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身教重于言教,知行贵在合一。与其言行过于悖谬,不如节约着使用这种资源,吝啬也行。只要朴实无华,真诚无伪。先烈们无限的光和热,我们哪怕只吸取了一点点,也不负他们曾经蜡炬成灰的燃烧。即便我们所得如一茎灯草似的光亮,只要能实实在在辉映过后人的内心和前行的步履,也不是“你们想错了”。告慰先烈“应该”用最好的方式:你们不是“唯一的光”,我们有了炬火和日出。

看“国民党的伟人们”嘲笑方志敏,我们嘲笑严监生,都是为了在自己身上克服他们,而不是为了演绎新版的他们。“国民党的伟人们”是这样,严监生是这样,刻舟求剑是这样,掩耳盗铃也是这样。“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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