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我家里总养着狗。养的都是黄狗。 平日在乡下见到的狗,也以黄狗为多,黑狗不多见,白狗则极少。毛色杂乱的狗唤作杂毛,不受人待见。“杂毛”二字,是乡下骂人的粗话。
十岁左右,我把家里养的一条黄狗喊作警卫。一日,妈妈从水东场坪赶场回来,抱回一条毛茸茸的小黄狗,尺把长的样子。
每日清早,我只要背上书包,狗就摇着尾巴往大门跑。它只送我到大门口,摇着尾巴望着我转过墙角去。星期六,学校只上半日课。我吃过中饭出去玩,狗就形影不离跟着我了。未必我家的狗也记得住日子?奶奶是旧时代过来的人,说:“六儿,狗成你马弁了!”我不懂奶奶这话,听得多了,隐约知道,马弁就是警卫。
我知道自己有了警卫,人也神气起来。周六周日一天半,一个乡村少年,一条漂亮黄狗,便出没于村巷和田野,要么飞跑,要么闲逛。礼叔家在我屋后,他家养着一条黑狗,毛色油光水亮的,眼睛又黑又大,长长尾巴高高竖起。有一回,黑狗跑到我家地场坪来玩,警卫见了就扑上去亲热。黄狗要嗅黑狗尾,黑狗要嗅黄狗头,乱作一团,像在打架。
那年腊月,礼叔家的黑狗怀小狗狗了。大人们都说,我的警卫是狗爸爸。
第二年早春,黑狗生了五只小狗。三只是黄狗,一只是黑狗,一只是杂毛。那天,我放学回来,不见黄狗在大门口迎接,我问奶奶:“警卫呢?”奶奶说:“你马弁当爹了,生了五个!”我放下书包就要去礼叔家,奶奶忙嘱咐说:“你不要动手摸小狗,狗娘护崽,会咬手的!”
进村的生人少,警卫平日不太叫的。自从黑狗娘生了小狗狗,只要大门外有人走过,或别家的狗靠近屋场坪,警卫就会汪汪地叫。这时季,油菜花开得满田黄,蝶飞蜂舞。有时,警卫会盯着空中旋飞的蜜蜂不低头,不知道它是好奇,还是它警惕蜜蜂去蜇自己的小狗狗。
等到小狗狗们开始跟着黑狗娘满地跑了,我那警卫也跑前跑后地陪着。它有时会站在院子大门口,威风凛凛望着外面,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我奶奶说:“六儿,你马弁比世上男人还好。”
可惜好景不长,小狗狗们断奶没几日,礼叔母说要把五只小狗带到水东场坪上去卖掉。周日赶场,礼叔母用竹鸡笼挑着小狗去水东,黑狗娘同警卫追去好几里路。我也随着两条狗往水东场坪方向跑。礼叔母挑着小狗一边走,一边回头骂她家黑狗娘。黑狗娘并不知道,去水东还要坐船过渡,礼叔母是不许它上船的。黑狗娘终于绝望了,立在田埂上狂叫。警卫也跟着叫,不知是表示愤怒,还是安慰黑狗娘。油菜已经结荚生籽,燕子在田间低低地飞。
图/电影《狗阵》剧照
半下午,礼叔母赶场回来,进了大门就笑,说:“黑狗和杂毛没人要哩!”我妈妈接了腔:“杂毛没人要还信,黑狗好乖的呀!”礼叔母说:“自己喂着算了。”我忙说:“妈妈,我家喂一条!”不等妈妈答应,礼叔母就说:“屋檐搭屋檐,狗哪分你家我家?六儿喜欢,你多带着玩吧。”
我的小心思里,既然是两条小狗,就该有一条是我自己的。又想毕竟小狗是人家黑狗娘生的,礼叔家就领那条好乖的黑狗,我家就认那条杂毛吧。这也是奶奶教我的道理,人不能图别人家的好东西。
杂毛是我自家的,它便越来越好看。长到半岁大时,杂毛同警卫已不分大小。我爹平时不太说话的,有回他望了杂毛半日,说:“这狗毛色慢慢变了,越长越像老虎。”我没见过老虎,只觉得这条毛色起花的狗很好看。背上毛色是浅黄棕红相间,一道一道的,两道狗眉金黄,像是画上去的。我接过爸爸的话,说:“不准再喊它杂毛了,它叫老虎!”
自此,我喊自家小狗叫老虎,喊礼叔家小狗叫青秀。老虎是哥哥,青秀是妹妹。老虎和青秀出门都成双成对,兄妹俩不欺负别家的狗,别家的狗也敬它俩几分。我家屋场叫老屋,祖上是最早到这里安家落户的。老屋对面屋场叫新屋,他们家屋子是后起的。新屋往南,小溪南岸屋场叫溪坎边。这是村上的人分别出来的讲法,不知怎么也成了狗的疆域划分。老屋和新屋挨得紧,两个屋场的狗是一伙的;南岸溪坎边的狗,又是一伙的。
一日,青秀不知怎么独自去了南岸,被溪坎边的狗群围着追咬,可怜兮兮拖着受伤的后腿回家了。老虎迎上去,不停地舔着青秀的伤腿。黑狗娘得信了,跑来舔了舔女儿的头,便在院子里不停地打转转。它并不狂叫,只是嘴里“吠吠”地低鸣。人发怒过激,大抵也是这般样子。
出事之后,警卫和黑狗娘每日照常出门,老虎和青秀再不迈出大门半步。奶奶讲:“青秀是被溪坎边的狗咬怕了,老虎也认怂了!”妈妈却说:“老虎是个好哥哥,每日陪着妹妹。”
大约过了三个月,老虎和青秀吃过早饭,双双在地场坪欢跳。兄妹俩边跳边嘴里低声“吠吠”的,像是在说悄悄话。警卫和黑狗娘蹲坐在屋檐底下,都把一双前腿威严地撑着,像是检阅军事演习的将军。
我妈妈正坐在屋檐底下纳鞋底,说:“看样子,青秀的腿伤只怕是全好了。”
突然,老虎和青秀双双夺门而出,一闪就消失在院子外的墙角转弯处。我妈妈放下手中针线,望着空空的大门,说:“今日出怪了。”
顷刻,南边响起群狗狂叫声。随即,又传来喧闹的人声。警卫和黑狗娘突然站起来,双双跑向大门口。我以为它俩会跑出去,马上跟了上去。警卫和黑狗娘却只在大门口站了会儿,又跑回来蹲坐在屋檐下。
群狗的叫声中杂有狗的哀嚎,又听得有更嘈杂的人声。我猜肯定是老虎和青秀打架去了。我怕它兄妹俩吃亏,就叫了警卫说:“去,我们帮忙去!”妈妈忙喊道:“六坨,狗打架关你什么事?狗咬得眼红了,会咬人的!”
正是这时,老虎和青秀从大门外一弹就进来了。兄妹俩走的不是匀步,它俩是弹跳着跑回来的。这是警卫最喜爱的凯旋步伐。老虎和青秀在地场坪欢跳着打转,兄妹俩的爸爸妈妈围上去又嗅又舔。
溪坎边的狗叫声渐渐稀落,却仍听得还有狗在哀嚎。事后,听溪坎边的人说笑,只道哥哥守着妹妹养伤几个月,伤好之后双双跑去报仇。卧薪尝胆呀!溪坎边三十几条狗,每条狗都被咬伤了。家家主人出来打劝,谁也劝不住!
原文首发于《时代邮刊》第497期
2025年12月· 新中年
编 辑 | 胡晨曦
审 核 | 李 玲
终 审 | 黄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