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春天,湖南益阳的山坳里起了雷雨。 作家周扬撑着伞站在半山腰,裤脚早被泥水打湿。 前面就是吴淑媛的坟,可他脚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 雨点子砸在伞面上噼啪响,他突然转身往山下走,嘴里嘟囔着“路太滑,危险”。 谁都知道,这是他第四十年不敢面对的地方。 故事得从1934年说起。 那年周扬要去上海求学,吴淑媛把陪嫁的金镯子当了,给他凑路费。 临走前他说“很快回来”,她红着眼眶点头,在桂花树下给他塞了包刚炒的南瓜子。 他走后,她守着周家老屋,侍奉公婆,拉扯两个儿子。 闲下来就去后山采青梅,洗干净,撒上甘草粉,一层梅一层糖码进坛子里。 第一坛腌好时,她把坛子擦得锃亮——封纸要选当年的新竹纸,绳结得打双扣,说这样才不会漏气。 她算着暑假他该回来了,每天都去村口望两趟,直到梅子开始泛黄,也没等来熟悉的身影。 第二年春天,她又腌了一坛。 坛底刻了个小小的“二”,想着等他回来,两坛梅子凑够一桌,正好给孩子们解馋。 第三坛、第四坛……一直到第七坛,墙角的坛子从矮到高码成一排,像她数着日子的心跳。 1941年的冬天来得早,她在镇上杂货铺买盐,顺手拿起张旧报纸。 社会版角落有张照片,标题写着“周扬同志与夫人苏灵扬在延安”。 照片上的男人还是她熟悉的眉眼,身边的年轻女人穿着军装,笑得大方。 手里的报纸“啪嗒”掉在地上,她蹲下去捡,手指抖得捏不住纸边。 那天回家,她就病倒了。 躺在床上,她总念叨“周扬怎么还不回来”,有时清醒了,就去摸墙角的坛子,摸到第七个时,眼泪会顺着眼角流进枕头。 三十五岁那年开春,她没挺过去。 弥留之际,大儿子趴在床边说“妈,我去上海找爸爸”,她摇摇头,气若游丝:“别去,他忙。” 她走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公婆把那七坛梅子扛到镇上当铺,掌柜的嫌梅汁渗了坛底,给的钱还不够买副棺材。 消息传到延安时,周扬正在写文章。 通讯员说完情况,他手里的笔在纸上洇开个墨团。 他把自己锁在窑洞里一天一夜,出来时眼睛红得像兔子,对劝他回乡的人摆摆手:“革命工作要紧。” 这一“要紧”,就把那座坟搁了四十年。 八十年代他再回益阳,车子停在老屋村口,他盯着后山看了半小时,就是不肯下车。 随行的人说“去看看吧,都这么多年了”,他才撑着伞往山上走。 走到半路,雨突然大了,山泥混着雨水往下滑,他脚下一趔,顺势转身:“太危险,下次再说。” 下次?哪还有下次。 晚年他住在北京医院,儿子周艾若才敢慢慢讲起那些坛子的事。 “第一坛,妈收在床底下,说等你暑假回来吃;第二坛,她换了新封纸,说冬天路滑,开春总能到;第七坛腌好那年,她把坛口擦了又擦,说凑够七坛,你就该回来了……” 周扬听完,抱着儿子的肩膀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只会说“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 他让家人把当年那沓浅绿色信纸找出来,放在枕头边。 纸都脆了,上面的字迹却还清晰:“淑媛吾爱,见字如面……” 他摸着那些字,一摸就是半夜,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七年的梅香,从岁月里摸回来。 后来叶梦把这事写成《七坛甘草梅》,有人说吴淑媛傻。 守着一句空话等七年,值吗? 可那个年代的女人,没工作没收入,离了夫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她不是不想走,是没路可走。 也有人说,周扬是为了革命,身不由己。 可再大的理想,也不该让一个女人用一辈子去等一句解释。 哪怕写封信,说句“回不来了”,她或许就能把坛子收起来,找点别的活计,不至于在贫病里熬干最后一口气。 现在想想,那七坛梅子,哪是腌给丈夫的。 是腌给岁月的,腌给那个“很快回来”的谎言的,腌给一个女人在旧时代里,无处安放的盼头的。 前两年我去益阳采风,当地老人说,山坳里的梅子树还在。 春天开花时白茫茫一片,风一吹,像下了场香雪。 只是再没人腌甘草梅了。 谁还会为一句没影的承诺,守着七个空坛子呢? 可话又说回来—— 我们现在不用守着坛子等了,可心里的“坛子”,是不是也常常空着? 等一个升职,等一句道歉,等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等的时候,总以为只要够执着,就能等来想要的结果。 却忘了问自己:这坛“梅子”,到底是为别人腌的,还是为自己? 周扬晚年总对着那沓信纸发呆,护士说他常念叨“要是那年夏天回去了……” 可人生哪有那么多“要是”。 雨停了,山坳里的风带着梅香,轻轻吹过那座孤坟。 好像在说,算了。 又好像在问,值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