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树分很多种,正如人分很多种。世人以为树都静默、坚忍、智慧如圣贤,那是人的傲慢。真正的树,比我们想象的更生动,也更脆弱,它们是如此千姿百态的生命。
有的树,会死于狂笑。我见过一棵被闪电劈开的橡树,裂口从树冠直贯根部,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笑纹。它可能是在某个雷雨夜突然领悟了存在的荒诞,便再也抑制不住那震彻骨髓的笑,直到将自己笑裂成两半。树液从伤口渗出,那是它笑出的眼泪,在阳光下凝成琥珀,封存了那最后的、癫狂的瞬间。我还见过一棵白杨,某天突然爆裂开来,树皮迸飞如狂笑的碎片——我怀疑它死于无法抑制的欢愉,那笑声太盛,竟撑破了自己。它活了太久,见证了太多——树下盟誓的恋人最终反目,纳凉的老者回忆起初恋却又忘记,顽童刻下的名字被新树皮覆盖。这些记忆,欢喜的、伤痛的、无稽的,都在它体内沉积、发酵。终于,过多的记忆如同过载的电流,让它所有的叶子在瞬间同时释放出强烈的信息素,周围的空气为之震颤,仿佛一场无声的、倾尽生命的哄堂大笑。那之后,它便彻底枯槁了,每一寸树皮都裂开细密的口子,像笑僵了,再也合不拢。一场盛大而虚无的狂笑,居然能够寂寂地焚尽一棵树的灵魂。
还有的树,会死于内心的自责声。这种树,可以称之为“镜像之木”。它们天生敏感,能吸收周围生灵散逸的情绪,尤其是悔恨与自责。它会长在古寺边,刑场旧址,或是老宅的后院。一个学生高考落榜后在此垂泪,它便记下一分颓唐;一个妇人对着它诉说被生活磨蚀的爱情,它便承纳一分凋零。日积月累,这些声音在它脉络里形成回声,越来越响,终成无法承受的轰鸣。它的生长会变得极其缓慢,年轮扭曲,树心逐渐被一种水晶般的、苦涩的树脂填满,最后变得沉重、坚硬、冰冷,直到在一个寂静的清晨悄然倒下。人们发现时,树心早已被蛀空,只余下层层叠叠的年轮,像无数个夜晚反复咀嚼又咽下的自责声,最终压垮了它自己。所以人啊!请谨慎,如果你一直喋喋不休地对着某棵树吐露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懊恼。在树寂静的内部,也许早晚会被喧哗的忏悔所撑破。
还有的树,选择秘密地活着。它们不追求成为林中最挺拔的那一棵,而是寻找隐秘的共生。我见过一棵梧桐,让常春藤如绿色血管般爬满它的身躯,两者在日光与月光下交换着沉默的密语。我见过一棵老槐,根系与一座废弃古井的石壁缠绕得难解难分。井已干涸,但树的根须探入砖缝,与阴凉的井气、滑腻的青苔、偶尔跌入的月光碎片共生。它的树叶总带着一丝来自地底的、清凉的忧郁,树冠却向着阳光奋力舒展。它不再只是一棵树,而是“树-井”这个秘密联合体。它的生命是分岔的,一半在风中叙说,一半在幽暗里沉默。为什么有些树要将自己与藤蔓、苔藓、甚至废弃的铁丝网紧紧锁在一起?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分担存在的重负,或掩饰内心不合时宜的悸动,在彼此的依存中稀释作为一棵独立树的孤独。

还有的树,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这不是比喻,你看到吗?当秋风卷起枯黄,它们便踩着自身凋零的残骸踱步,在沙沙声里练习如何安放那些无处投递的激情。我猜某些极为智慧的树,也许能通过菌丝的网络,将意识(如果姑且称之为意识)短暂地灌注到某一片特定的落叶中。那片叶子便不再仅仅是脱离母体的枯骸,而成为一个微型的、移动的感知触角。它被风带着,或被小兽无意踢动,在森林的地毯上“行走”,触摸泥土的湿度,旁观蚁群的战争,感受其他树根的脉动,甚至“阅读”覆盖其上的、更新的落叶所携带的昨日信息。通过这种方式,树超越了固定的坐标,学会了如何以另一种形态,观察、体验,成为自己生命的旁观者。
我常去的公园里有一棵老银杏,树下总有人经过。有时是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有时是牵手散步的老夫妇,有时是奔跑嬉闹的孩童。老银杏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像一个历经沧桑的守护者。黄昏时分,我常常倚着老银杏坐下,手掌贴上它粗糙的树皮。在树皮的沟壑纹路里,我仿佛能触摸到时间的密码——那些干旱年份的紧缩,丰沛雨季的舒展,与邻近树木争夺阳光时的倾斜,孤独岁月里的自我缠绕。年复一年,它把多余的夏日爱恋交给腐烂,把暴风雨的愤怒托付给分解,在缓慢的循环中,达成了一种静谧的领悟。
我曾在这棵老银杏下小盹,某个恍惚的午梦中,竟潜入它的根系深处。那里并非沃土,而是幽暗的迷宫,盘曲的根须竟如一群苦修者,在无光之域里枯坐了太久。它们忽然对我梦中那点微光显出异样的兴趣——那光亮不过是我心头偶然闪过的念头,却让这些深埋的修行者们微微颤动,仿佛久旱的河床听见了远方雷声的暗示。它们渴望的并非救赎,而只是确认:这世上是否还有光,值得它们继续在黑暗中忍耐?醒来后,我看到树冠孤悬于半空,树干如一根被遗忘在某个盛大事件中的柱子,兀自矗立,沉默地支撑着无人认领的时光。我那么清晰地感知到,这棵树有自己的狂喜与恐惧,有自己的固执与妥协,有它无法言说的秘密与选择。
是的,每一棵树都独一无二。它们有的燃烧,有的负重,有的缔结秘密的同盟,有的在自身的消亡里漫步、学习。它们有饮食癖好,有性情脾气,会讲冷笑话,也会自杀。它们偷窥过恋人,也收留过老者。它们把誓言、垃圾、铁锈、乌鸦统统收入体内。它们以我们无法全然模仿的方式,处理着时间、记忆和与万物的关系。如果你走入一片繁茂森林,你步入的是一片绿意盎然的生命群体。如果你用心去体认,就能辨认出,那一棵枝干恣意仿佛带笑,这一棵显得格外沉郁凝重;远处那棵与藤蔓纠缠的,想必有自己的契约;而脚下沙沙作响的落叶层里,或许正有无数微小的“行走”在悄然发生。一棵棵在时间里学习如何存在的树,在接纳自己的不完美中,长成了此刻的模样——复杂、矛盾、充满故事,却因此更加真实。
当人类忙着为万物命名、分类、赋予意义时,树只是站着。它们不辩解,不申明,甚至不记得自己曾庇护过多少悲欢。它们只是存在,以虬枝对抗风暴,以落叶覆盖伤痕,以年复一年的绿意,固执地证明生命可以既卑微又不可摧毁。带着所有未完成的狂喜与未消化的悔恨,它们在泥土与天空之间,活成一道沉默的谜题。
我知道很多树的事,不是《植物志》里的事,就是树自己的事。别问我为什么知道。
